艽野尘梦

第17章


复令兴武清算粮食。每人尚有糌粑一百三十斤,可供九十日之食。遂安心前进。从此行三日,均无人烟。仅第二日途次,见右侧山沟中,有帐房三四处。其余一带黄色,四顾荒寂而已。
 
[校注四十五] 按:达赖十三世虽好事,初亦未尝奖励战争事。常集民兵,对外来人用压迫退却之方式耀武。历年入藏探险队之迫退,比以此术成功。其对军队,更因自知火力不如,未敢轻易作战,而又不能不作防堵。其防堵方法,极其滑稽。据荣赫鹏行军日记:英军与藏军初度接触时,见藏军剑拔弩张,以为必先开火。因待其先开火故,逐步进逼,皆未放枪。殊已达两军混立之际,藏军尚未开火。直待英军下令解除藏军武装,已经实施时,藏军官始发怒,拔手枪击杀英兵一人。数分钟内,战斗即告结束。当时藏军之作风如此。前述安珠恩达之役,亦正如此。
 
此役藏军之跟踪不舍者,度亦不过因陈军行踪诡异,疑其为掠取达赖遗存宝物而来,故派队监视出境之意。非乘夜劫杀也。惜其语言不通,情意隔阂,致酿成一场惨祸。
 
第三日,至一处,天已不早。见山谷中有帐房十余处,因向其借住,坚拒不纳。士兵强入,彼辈不许,竟持刀扑杀。士兵大怒,毙其一,余始逃去。余闻枪声,止之无及矣。因戒士兵后勿复尔,恐激怒番人,祸不浅矣。于是鸠居鹊巢,聊避风雪。翌晨出发,喇嘛曰:“从此入酱通大沙漠矣。”弥望黄沙猎猎,风雪扑面,四野荒凉,草木不生。时见沙丘高一二丈,近在前面,倏而风起,卷沙腾空,隐约不可见。逾十余分钟,则空际尘沙,盘旋下降,又成小山。余等初颇惊骇。喇嘛曰:“旋风甚缓,马行迅捷,可以趋避也。”沿途无水,取雪饮濯。马龇枯草,人卧沙场,风餐露宿,朝行暮止。南北不分,东西莫辨。惟喇嘛马首是瞻而已。行十余日,大雪纷降,平地雪深尺许。牛马饿疲难行。士兵恒以糌粑饲之。清查驼粮,原可支持三月,今已消耗过半。因力戒士兵勿再以糌粑饲牛马。终不可止。
 
[校注四十六] 此云酱通沙漠,即“羌塘”也。藏语,北方曰“羌”,或译“张”,或译“绛”,译无定字也。荒原曰“塘”,或译“坦”,或译“通”。里塘(理化县)之塘,即是此义。科学的解释,则所指为康藏高原之顶部地方。一般为海拔四千米以上,浅丘浅谷错列之地。冬季皆雪,夏季野草丛生,春秋两季甚短。随处有水泉河湖,湖沮洳沼泽。因其夏期甚短,草量甚啬,不适为固定牧场。故牧民极稀。汉人视之,比于沙漠。唐书吐谷浑传,称为“碛尾”即谓其类似沙漠。其实与沙漠意义迥别。(今世汉康人尚有译塘字为沙漠者。其实非是)陈氏续沙漠二字于酱通之下,亦从汉人俗称,状其荒凉耳。(藏语,山口曰“拉”,而汉人必曰某拉山口。河即曰“曲”,而汉人必曰某曲河。塘即荒原,而曰某塘沙漠,积习如此,未足为累)。
 
沙丘与旋风,为蒙古、新疆真沙漠中之产物,此草原中无之。此节所传喇嘛谈沙丘迁移事,当是谈蒙古沙漠,陈误记入此耳。藏人所称之羌塘(酱通)包括西藏北部与青海西南部地方。此带无沙丘。即陈氏此记,亦始终未见有沙丘也。
 
余所购彝贡枣骡马,自卡拖出发,即乘之行。经过树枝、央噶、京中三大山。他马则行行复止,鞭策不前。惟此马健行异常,勒之稍息,亦不可。余始异之。及由江达出青海,余仍乘此马。西原则乘余之大黑骡。入酱通大沙漠后,无水草,众马皆疲惫。每登一小山,亦须下马牵之行。独此马登山时,昂首疾行,不可勒止。从咸异之。乃知波番称为龙驹,确非虚语也。
 
一日途次,见沙碛中尘沙蔽天,远远而至。众颇骇然,停止不敢进;有顷,行渐近,隐若有物长驱而来。喇嘛曰:“此野牛也。千百成群,游行大漠。大者重至八百余斤。小者亦三四百斤,每群有一牛前导,众随之行。此牛东,群亦东。此牛西,群亦西。遇悬崖,此牛坠,群牛尽坠,无反顾,无乱群。大漠中野牛甚多,再进则日有所见矣。但性驯善,不伤人。见者无害。惟遇孤行之牛,性凶猛,宜远避之。”众曰:“若遇孤行之牛,我有利枪,何畏焉!”喇嘛曰:“牛革厚而坚韧,除两胁及腹部外,恐非君等枪弹所能洞穿也。”言次,群牛横余等奔驰而过,相距仅二里许。行十余分钟始尽。念之,不觉悚然。
 
[校注四十七] 此云沙碛,实亦草原之较干燥者。其蔽天尘沙,由牛驰所致。非即沙漠。沙漠中无野牛群也。凡野牛,产于高原顶部,食草饮水,群集驰走,一牛导群,即如喇嘛所云。其牛体大力猛,角短而螺曲。鼻长而狭。鼻准下偃如鹰嘴。行居恒避他物。故人鲜遇遘。其物不轻斗,斗则无敌,虽狮虎亦畏之。南北美洲及非洲中心各大高原中皆有。在亚洲为康藏高原之特产。牦牛之体格性质,多与相似。疑犁即野牛之驯化者也。
 
入酱通大沙漠后,终日狂风怒号,冰雪益盛。士兵多沾寒成疾,或脚冻肿裂。因粮食日少,相戒不许再以粮食饲牛马。每宿营时,牛马皆纵之郊外,以毛绳拴其后,两足相距六七寸,听其肢行舵草,防远逸也。一日晨起收马,则余枣骡马竟不知何往矣。一望平沙无垠,踪迹杳然。士兵侦寻甚远,皆无所见。曷胜叹息。西原乃以所乘黑骡给余乘之,自乘一劣马以行。经六七日后,途遇野骡数百成群,余枣骡马也在焉。余见而大喜。野骡见人不避,且行且前,或也疑为其同类也。士兵连发数十枪,毙野骡五。余枣骡马,遂随群奔逃,顷刻即杳。马入骡群,优游自在,诚得其所。余则孤凄一人,踽踽独行,诚马之不若矣。怅望久之,神为之伤。
 
余等初入酱通大沙漠,喇嘛尤能隐约指示道路。有时风沙迷道,则望日,向西北行。既而冰雪益大,天益晦瞑,遂不辨东西南北矣。士兵不时呵责喇嘛。余屡戒之,恐喇嘛一去,更无处问津。然每至迷途处,部队停止以待,喇嘛登高,眺望良久,始导之行,行不远,道路复迷。初向东行者,旋又转而向北。喇嘛亦歧路兴嗟,无可如何。于是士兵益怒,呵责之不已,竟以枪击之,或饱以老拳。余亦无法制止矣。一日宿营后,余从容问喇嘛曰:“平沙漠漠,何处是道?子既经过此地,必有山水可为标识者。子其细忆之。”喇嘛沉思良久,曰:“由此过通天河,再行数日,即有孤山突起于平原中,地名‘冈天削’。我曾在此休息二日。山高不过十余丈,有小河绕其前。又有杂树甚多。沿河行八九日,渐有蒙可罗。(番人毛毡帐幕)再行十余日,即至西宁。沿途蒙可罗甚多。”余乃多方安慰喇嘛。又复婉言劝戒士兵。次日,仍随喇嘛前进。复行甚久,道路仍复渺茫。粮食已磬尽矣。日猎野骡野牛,或宰杀驮牛以为食。然大雪时降,沙为雪掩,野兽皆避入山谷中矣。众议休息一日,共商后事。商之至再,令兴武清查人员牛马,计士兵死亡外,尚有七十三人。牛马不时宰杀,及夜间逸失,只余牛马各五十余头。日需二头,只可供半月之粮。众以粮食告匮,惟宰杀牛马代之。凡行李非随身所需,则并焚之,于是尽聚行李于一处焚之,余与西原,仅留搭袋一,薄被一,皮褥一。西原将其母所赠珊瑚塔什袭珍藏,自负以行。于是左负搭袋,右负薄被,腰系连枪。余则负皮褥,佩短刀而已。从此昼行雪地,夜卧雪中。又无水濯,囚首垢面,无复人形矣。每夜寝时,先令僵卧地上,以左肘紧压衣缘,再转身仰卧,蒙首衣中,一任雪溅风吹。次日晨起雪罩周身,厚恒数寸。亦先转身堰伏,猛伸而起,使身上之雪尽落,以兔粘着皮肤,致起肿裂。幸沙漠中积雪虽深,然雪一去则地上枯草如毡,且极干燥。
 
 [校注四十八]“蒙可罗”即蒙古包。藏族帐幕,皆以毛布为之。毛绳牵引,张地如覆釜。称“黑帐房”。蒙古族帐幕则支木架,而包以毡,圆而尖顶,特称蒙古包。青海西北境,皆蒙古族,住“蒙可罗”。其巴颜喀喇山脉以南及黄河流域之部则皆藏族住黑帐房。此喇嘛所谓通天河即金沙江上游穆鲁乌办河也。所谓“冈天削”,即巴颜喀喇山脉中昆仑山口也。此山脉之西段,并不高峻。仅因北面之陷落,形成其为分水线而已。惟因此侧陷落之故,每有山峰矗立于纵断各小河谷之侧,所云“冈天削”应即是其两峰间通道处,今云昆仑山口是也。自此以北,为柴达木盆地,为蒙族游牧地方,故喇嘛云然。然则陈氏一行,此时尚在金沙江流域以南之玉树草原西部。玉树二十五族,中之一族曰:“玉树族”,游牧于穆鲁乌苏河上游高地。占地辽阔。寒而乏草。故人户极稀。冬季则集处于河谷下部,弃高原于冰雪。陈氏一队,适行在无人之高原顶部。使其得一河谷,即顺河谷下行,不问方向,则终可得藏人牧场。不至于陷于绝境。惜当时未知此也。
 
自江达出发时共一百一十五人,牛马二百四十余头。此时已死去四十二人,亡失及屠杀牛马一百九十头矣。粮食将罄,食盐亦已断绝。淡食既久,亦渐安之。缘大沙漠中,几日无冰雪。寒冷既甚,凡野肉割下,经十分钟即结冰成块,其质细脆,以刀削之,如去浮木。久之,淡食亦甘,不思盐食矣。非如内地生肉,腥血淋漓也。
 
自焚装杀马后,道路迷离,终日瞑行,无里程,无地名,无山川风物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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