艽野尘梦

第22章


率儿童五六人,自道湖南湘阴人,年七十余矣,早岁随左宗棠出关,辗转新疆甘肃,流落不能归,遂家青海。娶番女,生子,子又生孙,乃知所携儿童皆其孙也。旁一二十许少年,其幼子也。久居塞外,语言生涩,多不可辨,因闻余从西藏归,又同乡井,倾谈甚欢。余询以内地革命事,但知:“袁世凯为大元帅,孙文为先锋,国号归命元年。”亦道听途说,且误“民国”为“归命”也。谈次,呼幼子归取鸡蛋十余枚相赠。余亦赠以藏币四元。复请益,因笑曰:“以此饰诸儿发,尚少三元。”余如数赠之,大喜而去。次晨,余将行,又亲携酒肉来,执别依依。余问:“老人何日归?”乃长叹曰:“乡音久改,鬓毛已衰,来时故旧,凋零不通音讯,已六十年矣。今纵化鹤归去,恐亦人物全非。儿孙在此,相依为命,君问归期,我归无期矣。”相与太息而别。
 
[校注五十六] 此云“人户百余散居平原林,林木清幽”,其地即都兰也,时已设县。柴达木盆地牧民皆蒙古族。都兰为其最大市场。多有汉、回商人住此交易土产。
 
别老人后,沿山谷行。途中,商人高唱秦声,慷慨激昂,响彻云霄,即谚所称梆子腔也;余等久闻舌之音,忽听长城之调,不觉心旷神怡。乐能移性,信哉。入山谷行甚久,逾一小沟,宽六七尺,流水潺潺,游鱼甚多,长一二尺,身圆而肥,充满沟中,众下马以刀刺之,获四五尾,悬之骆驼上:住宿时,众烹食之。因无豆酱葱辣,余与西原皆少尝辄止,仍食生肉;众大嚼,至夜,皆呕吐,狼藉满地。次晨行不远、余幸略吐即止,西原竟无恙。岂河豚有毒,不可食,故能繁殖若是耶?抑鱼食人尸,腥膻不可食耶?后至西宁,遇一医士,询以青海之鱼,何以不能食。医士曰:“凡鱼无不可食者,惟鲲鲕有毒,误食常致呕吐;君不闻鱼禁鲲鲕耶。”余始忆及众贪味美,并鲲鲕食之。然余从此不食鱼,亦四年矣。
 
次日早起,商人曰:“今日至青海矣”。众喜极,初行谷地,再入沟行,出沟,经大平原。原尽,前临大海,苍茫无际,商人曰:“此青海也。”即止宿海岸。细询青海景况,商人曰:“此海回环二千余里,有无数番族环海而居,中有二岛,有居民五六百户,岛中产麝香、鹿茸,海中产鱼、虾、发菜,九月海冻,踏冰往还。至五月冰解,舟楫不通,遂绝行人。岛中喇嘛甚多,有异僧。凡游青海山岛者,往往裹一岁粮往栖焉,”言已,复同商人至海岸眺望。但见烟霞蒙蒙,浑无际涯。大过洞庭、都阳诸湖,其水皆四面雪山融积而成,储而不流。时同行番人,亦来观海。余问之曰:“子曾入海岛游览否?”番人曰:“此间惟喇嘛尝往来其间。我但知此海甚宽,乘马环游一周,须二十八日。其不可知矣。迩来海北多爽坝,亦鲜行人矣,”
 
次日沿海南行。二日海尽,沿山冈行,地势绵亘。至一处。道左一带小阜,有城垣,广约里许,大半颓记,房屋遗址犹依稀可见。商人曰:“此某协城池也。仿佛为富和协,日久不能复记矣。城内驻兵千人。二十年前,番人叛变,一夜尽杀之。”再行甚远,沿途房舍喇嘛寺甚多,颇有繁盛气象。是日宿喇嘛寺外民舍内,食物咸备。番人亦多晓汉语者,非复从前之寂寞矣。遇一番人,颇能汉语,与之谈内地革命事,亦但知重建新朝,而不知易帝为共和也。次日,复前进,行十余里,不见张敏及蛮娃随行。众亦不知。再行数里,亦不见其来。有言其昨晚至喇嘛寺,与一喇嘛谈甚久,晚未归。必留喇嘛寺不来矣,余不胜叹惋。既念其相从万里,别离心伤。然彼辈终为番族,恐亦不惯与汉人居。倘得喇嘛相留,在此栖迟,亦未尝不深幸其得所也。
 
[校注五十七] 青海湖为中国第一大内陆湖,蒙名库库诺尔,与西藏这天湖(蒙名胜格里诺尔)同为喇嘛教之两大圣海,以环海行一周为大功德。沿青海地,原为蒙古族居,近因藏强蒙弱,半已全为藏族所占,蒙族则退入柴达木区矣。自都兰至西宁有二道,一循海之南岸,逾日月山至湟源。陈氏所循系海南路,藏蒙人之绕海诵经祈福者,率自海南向西行,海北向东行。故自都兰东行者应取海北路,藉是绕行半海,亦成功德。汉人不重视此业,故往来常皆取海南也。
 
自喇嘛寺前进三十里,即日月山。山高不过三四十丈,横亘道中。山阴略有耕地。商人曰:“此地屡次开垦,均因气候大寒,未收成效即罢。”余上至山顶,遥望内地,则桑麻遍野,鸡犬相闻,屋宇鳞鳞,行人往来如织。余等过青海,即觉气候渐暖,冰雪尽消。然一过日月山,则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居民皆宽袍大袖,戴斗笠,乘黑驴,宛然古衣冠也。番人谓:“过了日月山,又是一重天。”信哉。下山行二十里,即宿。
 
[校注五十八] 日月山,即唐书之“赤岭”,开元二十二年与土番和,竖立界碑于此,原以土石色赤,故曰赤岭。竖界碑时,曾以二石琢像日月,以喻信誓之明。故后世称日月山,今岭上二石尚在。未知是唐代遗石,抑后世好事者所补镌也。此山脉自青海湖岸东延抵于黄河,横断南北。北侧深陷为谷,有农村寨堡。南侧平缓为高原,仅堪放牧。故历为汉藏界限,开元二十五年唐蕃败盟,仆碑复战。山北之石保城,为唐蕃往复争夺地,安史之乱后白岭以东迄于陇山,皆为吐蕃所有。
 
次日黎明,复前进。沿途皆汉人,有屋宇,贸易,耕作。且时见乡塾,闻儿童咿唔读书声,顾而乐之,行两日,至丹噶尔厅,遂择旅店投宿焉。
 
[校注五十九] 丹噶尔厅,即今之湟源县。
第十二章 丹噶尔厅至兰州
余由江达出发,为冬月十一日。至丹噶尔厅,已六月二十四日矣。长途征行,已历二百二十三日之久,衣服久未洗濯,又无更换,皆作赭黑。辫发结块不可梳理,即行割去。非因朝代更易剪发也,须长半寸许,非因年老蓄之也。幸塞外奇寒,尚无臭汗。然前者闻酥酪而香,今则觉腥臭不可闻矣,余等奇装异服,市人咸集店中询问。自视殊觉形秽。乃洗濯,更衣入市购制服物。是地民俗朴陋。以余等为南方人,又新自藏来,妇女传观,商贾肃敬。子卿返汉,令威归辽,客感沧桑,主观新奇,亦自伤矣。入店市物品,主人咸起立致敬,且出果饼相款,必令饱,次日晨起,至一布店,店主殷勤招待。道入官室,土炕横陈,上布芦席,请余登炕坐。持长方小木匣一,中为数格,分置水烟袋、鸦片灯、酒壶、酒杯、棉烟、火柴、烟杆。首敬酒,再以木匣授余,余略吸水烟,即置匣坑上。店主犹殷殷劝鸦片不已。盖是地无家无烟具,无人不吸鸦片也。
 
余因购制衣履,羁留一周,旅店多暇,留心风土,乃知是地东西全皆汉人。余皆汉番杂处。风俗妇女尚饯足,裙下莲步不及三寸,服饰既古,文化尤卑,邻居为私塾,当见一生久读不能成诵,塾师罚之跪,以草圈罩头上,频加筹石,令其跪诵。余见骇然。
 
余所宿店主,年六十余,皓然老叟也。一日冠服送厅官某归。谓其家人曰:“厅官哭甚痛。我等亦为之泣下。”余叩其故。店主曰:“厅官某,(忘其姓名)年逾花甲,无妾滕,夫妇齐眉。仅一公子,来时年十五六。官此二载余。公子就学兰州中学,寒假遣仆迎之。归至离城十五里某处,仆有阿芙蓉癖,人店吸烟。公子久待,归心甚急,遂怒马先行。仆随后至,不见小主人,乃策骑至署。厅官夫妇以为偕公子归矣,大喜。唤公子,不见。问仆,仆饰词曰:“入城后,公子即先行矣。”乃遍索不获,始疑仆,固诘之,亦无词。仆素忠实,相从甚久,知有他故,乃悬重赏勒差役缉访,数日无音耗。厅官夫妇日夜哭祷于神,求公于生还。差役遍缉无踪。畏厅官追捕,至离城十里某山寺祷于神前,祈显示。陟山甚倦,倚神案后假寐。无何,闻有人来把神,初不之异,既而闻其哺哺自语,似忏悔。细听之,即杀公子凶犯也;因独力难支,急从侧门下至路旁,遇相熟人,语之故,同上山执之,械诸署严讯之,尽吐其实。乃青海盗也。因初探富商某岁暮至西宁收债归,将从山下过,乃约同党数人伏半山石壁间,垒石以伺之。山下右削壁,左临河,羊肠一线,往来所必经。未几果见一人乘马疾驰,与富商马毛色相似,乃推石毙之。搜其囊中书数册而已,无所获。视其貌,又一翩翩佳公子,非商也。大骇。曳其尸掩埋石壁间。自知误伤,颇自追悔。番人信佛,乃祈祷于神寺。亦不虞逻者卧其旁也。厅官既痛爱子惨死,又见清社已终,遂挂冠归里。我等因其清廉仁厚,空城往送。具火炮,直送至郊外,洒泪而别。厅官亦自见其子出而不见其子之归,故哭之痛。徒为斯民而堕泪也。”店主谈已,叹息者再。余亦怅然者久也。余尝细按兹事始末,则默默中亦似有意。似无意。以良吏之子而横遭惨杀,似无天理,乃因其夫妇之精诚感格,胥役之虔诚祈祷而速盗之来,状类自首,又似有神明显示焉。怨毒所积,戕人适以自戕。积善降祥,积恶降殃,天道不大可畏耶。
 
余住丹噶尔厅七日,制备衣物毕,即乘骡车向西宁前进。计程九十里,道路平坦,抵西宁,见堞楼森严,市廛鳞比,称摩击,往来如织。清时设总兵一,道、府、县各一。青海办事大臣,亦建衙于此,乃边疆一重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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