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旧事

第5章


  王公公只得快步走到未央宫,向门口的太监通报了这一情况,又快速地跑回去,远远地跟着他。
  宫里从来不乏小道消息,今天的事情一定早已传遍了各个宫院,昨夜的事情已经很让母后难堪了,今日他又闯祸,他无法想象母后会有多难过。
  姬子玔,天上地下都难能找到你这样的傻子!
  他一拳捶在假山上,嶙峋的山石刺疼了他的手,那疼痛令纠结着的心莫名地好受了些。
  吹了一会儿风,他终于决定不再逃避,跪下来哀求也好,放下面子耍宝哄她开心也好,总归有法子让母后不生气。
  “湘月姐,我觉得怪得很,怎么陛下喜欢十三公主,比喜欢太子殿下还多呢?这……我怎么也想不通。”
  没想到花园里会有人,姬子玔才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昨夜的事情必然已经传开了,这宫女不是母后宫里的,听起来年纪不大,也不像张妃宫里的人。他本该站出去,斥责她们在背后妄议皇族,然而他走不动。
  简直就是上天的训示似的,知道他正在迷惑,就立刻让人替他说出来了。
  唤作湘月的宫女斥道:“你不想活啦?皇后娘娘可不允许宫里随意议论主子们!”
  “哎呀湘月姐,这里又没有别人,你在宫里时间长,肯定知道。湘月姐最好了,告诉我嘛——”小宫女撒起娇来:“我是替太子殿下不值,这宫里那么多皇子皇女,就他待人最好了,陛下怎么能更喜欢十三公主呢?”
  “哟,小小年纪,不是已经开始思春了吧?”湘月打趣道:“说起来,你年纪同太子殿下差不多,模样也好,说不得过两年太子殿下开府能把你选上。”
  “湘月姐说到哪里去了!”小宫女哀求道:“求求你了,别开玩笑了,告诉我嘛。”
  “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这事皇后娘娘严令禁止宫里议论呢。”湘月终于被她缠得没辙,让了一步:“不然不光是你,只怕我的命也保不住。”
  小宫女忙道:“湘月姐放心,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你可要记得你的保证啊。跟你说,十三公主可不是常人,别说太子殿下,便是所有的皇子皇女、皇后娘娘乃至整个后宫的女人合在一处,在陛下心里也都及不上十三公主的分量……”
  姬子玔背靠着假山,脊背开始发寒,直到她们说完话离开,他仍久久不能迈动脚步。
  “殿下,天晚了,再不回去娘娘要着急了。”王公公等了许久,眼见着星子愈发明亮,终于等不得了,上前来劝:“白日里的事情娘娘已经知道了,奴才看着并没有要责怪殿下的意思,殿下不必担心。”
  他以为姬子玔在怕被母后责备。
  姬子玔勉强地笑了笑:“孤知道了,回宫吧。”后背离开假山,被微凉的夜风一吹,顿时又冷又痛。冷汗浸透脊背,浸入尚未愈合的伤口,冷得心凉,痛得彻骨。
  回到宫中,他讶异地发现母后正等在门前,宫灯照亮了他的尴尬。
  他低下头去,喃喃道:“母后……”
  想了那么久,见到母后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程瑜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向里走。姬子玔感觉到冷淡,心里更加难受,紧紧跟着她。
  垂着紫藤花的长廊,宫中花园的小径,每一段路都很漫长,也不知过了多久,母后终于停了下来。
  他惊讶地抬头——他们走到了他的寝殿。
  皇后宫中规制是十名宫女,十名太监,往日里走到哪都能看到人,今天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人也不见。这样也好,他并不愿意此刻的自己被其他人看到。
  程瑜推开房门,倚着门站着,用眼神示意他进去。
  姬子玔不敢违抗,也不知道母后想做什么,低着头走了进去。
  程瑜关上门,转过身,看到儿子跪在自己面前,头垂得极低。
  从小就是太子,又聪慧,接触过他的大臣都对他百般夸赞,这个儿子从小就有一股傲气。从前便是认错,也掺着几分不甘,今日却全然不同往昔,这样低矮着头,往日的气焰全无。
  若非昨夜……
  若说全然不在意,她做不到;可要说有多在意,也并没有,只是多了几分不能与人言的担忧。
  原本想责备他几句,可如今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已自责成这样,又如何能开口对他说那些残忍的话呢?
  她叹了一口气,扶着他坐在榻上,柔柔地问:“伤到哪儿了?母后看看。”
  染了血的衣服已经换掉了,父皇的鞭子从来不会抽在要见人的地方,伤口也已包扎好,若不是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旁人是连猜也不会去猜他受伤了。
  姬子玔很惊讶,他本已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知母后竟一句也没说,只是关心他。
  “在背上。”他很小声地说,又补了一句:“不疼。”
  隔着纱布看不见伤口的状况,但只看那一大片纱布就知道伤不轻,从肩头延伸到背后,必然是下了狠手的。
  “以后……不要再让自己受伤,母后会伤心。”她轻声道。
  怕他失面子,让所有人都避开,最终仍不忍责备。
  “儿子一定不会再这样了。”他也低低地承诺。一时冲动的事,他不会再让它发生。
  第二天,朝廷众臣上朝时发现皇帝陛下右手边竖起了一扇屏风,不知其后遮挡着什么。一刻钟后,户部尚书正滔滔不绝地陈述着奏章,突然被一个明亮稚嫩的声音打断——
  “阿桓,阿璎不要在这里玩儿了,不好玩儿!”
  哐当,户部尚书的笏板掉在地上;其余朝臣也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那分明是一个女童的声音!许多人本猜想屏风后也许是某个女子,原来是个孩子,顿时不由得为自己的猥琐而尴尬,很快这尴尬又被愤怒替代。
  十三公主的闺名他们不得而知,但能让素来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做出这等不顾场合之事的,世间仅有一人,不作他想。
  陛下宠溺十三公主也该有个限度!早朝这样严肃的场合,若是带着太子旁听便也罢了,带个公主来玩是怎么回事?简直比带个宠妃还恶劣!带个宠妃他们还能指着皇帝的鼻子上谏,带个公主,还是他最疼爱的公主……这该叫他们怎么说?
  “恕臣直言,陛下今日在大殿之上行事太过儿戏!”下朝后,宰相程海不顾拦阻闯进文帝书房,人还没进去,话已脱口而出。
  然而入眼的一幕令他浑身的血液都涌进了脑子里。
  “阿桓,这个我能拿回去玩吗?”十三公主姬子璎坐在皇帝面前的桌子上,举着皇帝的玉玺盖了一桌子印,还没玩够,抱在怀里想拿回未央宫给兄长看。“这只大猫比阿玔腰上的螭龙可威风多了,他可宝贝那只螭龙了,都不许我摸,我拿这个回去馋馋他!”
  “陛下——您这、您实在是——”宰相大人从胸腔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太过儿戏了——”
☆、第六章
  “皇后娘娘须得劝劝陛下才是,如此胡闹下去,只怕……国将不国。”未央宫里,宰相大人怒气冲冲地抱怨完皇帝的荒谬行径,面对身为皇后的女儿,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程瑜淡然的面上立时透出薄怒:“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夫什么意思,皇后娘娘不明白?”程海冷哼一声:“皇后娘娘真以为陛下只是一时荒唐?真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亲生的孩子?那个孩子是什么身份,还需要老夫再提醒你?”
  “不明白的是父亲您。”程瑜鲜有这么不耐烦的时候:“陛下立了阿玔做太子,从未想过撤换,此事我同父亲说过许多次,父亲为何始终抱着怀疑的心思?”
  “老夫不记得曾把自己的女儿教导得如此天真。”程海眯了眯眼:“老夫劝娘娘扶持几个族中女子固宠,娘娘不听,叫张氏和王氏那两个小贱人得了陛下的宠爱;老夫也劝娘娘对别人的孩子堤防着些,娘娘也不听,前几日险些就惹了圣怒。伴君如伴虎,陛下之善变,娘娘还年轻,可能不是太清楚;可娘娘不听老夫的,可就太不明智了。不说旁人,且说陛下有那么多皇子,娘娘就不怕哪天谁一阵枕头风,陛下就转了心意?”
  “个中事由,本宫无法告诉父亲,但请父亲不必如此操劳。本宫把持后宫这么多年,也不是靠着陛下的偏宠或仅凭家族势力就能撑得过来的。”程瑜不想同父亲继续辩驳。旧的世族势力频繁更替,新的姓氏不断出现在朝廷里,仅存的几个大世族早已慌了。他们费尽心思想要继续保有手中的权势,不断强迫或者促使皇帝做出有利于他们的决定,殊不知皇帝对他们的控制已极度憎恶。
  有些事,她不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族,避免父亲被权势冲昏了脑子,犯下糊涂事。然而这样的保护却往往只收获家族的误解,被他们理解为她的愚蠢、懦弱与不争。
  “后宫里的事情,也请父亲不要再随意打探,陛下最是憎恶外人插手内廷之事,若是被陛下误以为是本宫泄露了消息,对谁都没有好处。”程瑜淡淡道:“父亲在宫里安插人的事本宫可以当做不知道,可是父亲应当清楚,后宫里到处都是眼睛,若是再做这样出格的事情被人发现了……应当无需本宫提醒父亲会发生什么。”
  程海给她堵得一口气淤在胸口出不来。“老夫当年真是瞎了眼,以为你温顺听话,才拼命让你当上了太子妃!”他恶狠狠地咒骂:“想不到养了只狡猾的白眼狼,胳膊肘尽往外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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