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一林终老

23 第 23 章


其实就宁扶留而言,那些时日,都是模糊的,如同被水滴氤氲了的墨迹。明明看起来再用力一点就可以窥见的,可他却从未明晰过。
    那时候的宁扶留,有着另外一个名字,叫楚云暮。然而在楚云暮之前,他还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孩子,生活在一个挤满了跟他同龄的小孩子的狭窄院子里。没人有那个心思给他们一一起名,所以他们被统称为“喂。”
    那个院子里生活条件并不差,只要有那个本事,过得也还算是滋润。他们在那个院子里,有专门的先生教他们识字,有专门的武士教他们习武。生活看似简单无忧,可这仅限于有能力的人。饭菜每天会有人定时送到,可只有不到一半人的分量,睡觉的房间也是。若你习字不如他人,或者武艺不如他人,那么只能落得等别人享受完之后默默收拾残局的局面,没有多余的饭菜或床铺留给落后的人。就连偶尔的疾病,也是看平日的表现,再决定是否给你医治。
    所以从一开始,楚云暮便只知道拼尽了全力去识字习武。他见过曾经同住的小孩子因为没饭吃而活生生饿死,如同骨架的尸首被随意丢弃;他见过曾经同住的小孩子在三九腊月里在门外蜷缩了一整晚后青紫僵硬的身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他也无暇去思索究竟为何。他只知道,他想活着,就必须拼尽全力。
    后来,考核的条件越来越苛刻,身边的人死的越来越多,最终只剩下寥寥几个。终于,在他十一岁的那年,院门被打开。那一瞬的阳光如同千军万马般一齐涌来,刺得他险些流泪。
    之后,等在门外专门的马车将他们全部接近了宫内。一路曲曲折折,最终到了一个即使在寒冬腊月里也依旧温暖如春的大殿内。那次,是他第一次见到年幼他一岁多的姬清商,他未来的主子,他为之效命的人。
    一年之后,姬清商身边便只剩下了他和另一个武力较他更强的孩子,其余的,则被打发到其他各地,蛰伏着,静待再次被用的一日。他被赐名为楚云暮,而另一个则被赐名为瞿唐。他虽然武艺超于常人,善左手剑,可心思更加活络一点,更适合游走于朝堂;而瞿唐则更加沉闷,整日只知沉浸于练武,更适合做姬清商的盔甲,随身随时随地保护。
    之后锦国皇帝退位,姬清商继位,大刀阔斧整治朝堂。那些在清洗中被扳倒的官员大家,几乎全是楚云暮所为。鱼肉百姓留下证据的,他手段百般,纷纷从嘴里撬出来;没证据的,姬清商想要什么样的证据,他就能做出来。那段时间,他要么在牢狱审问,要么在刑场行刑,似乎身上都是浓浓的血腥味儿。
    也有被牵涉罪不至死的人百般跪求他饶过一命,他从不理会。姬清商对这些把锦国搞得乌烟瘴气的人愤恨不已,他自然要不遗余力的消除姬清商心中的怒火。至于后来新晋的官员们,有许多也是他常年观察、暗中结交而来。
    原本他以为,他这一辈子就会这样模糊的过下去,做着姬清商的刀。
    直到有一天,他和当时暂居在锦国的易白先生双双酒醉。酒酣之际,易白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易白四方游历,自认见过的人不少,可没有一个如同你一般让我生厌。衣着光鲜亮丽,却包裹着一具死尸,真是令人感到丧气。亏那些个瞎了眼的还以为你为官虽然严明,可私下却是温和有加的。呸!死人自然不会有脾气,自然温和有加。”
    被易白指着鼻子说令人恶心,他也不生气。年幼时日日夜夜困在院中,只求不落于人后而丧命;后来跟着姬清商左右,也只是个提线木偶,姬清商想干嘛,他只管开路就好,从不管对错。所以哪怕如今被易白怒骂,可他也只能微笑受着。易白于姬清商有传道授业之恩,他必须报以万分尊重。
    只是那日酒后回府,他还未进房门,便狠狠在院中摔了一跤。那几日雪下得很大,他又喜独居,院子里并没有仆人收拾,所以几日下来,雪积的很厚,到不至于把他摔伤。
    可他却迟迟未起。脸深深埋在雪中,真冷,冷的刺骨。他似乎感受到了当年被活活冻死在门外的同伴身体上的寒意。隐约中,似乎有热泪从一直干涸的眼眶中滴落,将脸下的雪,融化了一个小坑。似乎他一直坚信不疑的自己的生活,也被这泪,静静的融化了一粒小洞。
    第二日,他跪在了姬清商的面前,头低得不能再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乞求。“臣,恳求皇上,允臣隐蔽山林,退出朝堂。”
    姬清商面色沉稳,丝毫无意外之意,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嘲讽:“哦?楚卿为何突然萌生退意?你跟了我多年,助我肃整朝堂,纲正朝纪。如今年纪轻轻,已身居高位。朕实在不明白,你这退意是从何而来?”
    楚云暮重重的叩首:“皇上年轻有为,不过几年时间,已经将这朝堂变成了您理想的模样,也用不着臣了。臣一生忙忙碌碌,周旋朝堂,如今厌倦,只求皇上应允,臣想试着去找找臣到底生为何人又为何而生。”
    姬清商见他姿态低至如此,也有些动容,但仍有几分犹疑。瞿唐和楚云暮留在他身边这些年,他和他的母亲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来培养的,为君者,行大事,怎么着都得有几个助力,而楚云暮毫无疑问便是他在朝堂上的一把好刀。虽说如今用到他的地方逐渐变少了,但以他的才能,若过于轻易放他走,未免会带来些隐患。但他二人相处多年,多少有些情谊在,楚云暮还从未如此恳求过他任何一件事,他也多少有些动容。
    “楚卿是下定决心要走?”姬清商问道。
    楚云暮忽然起身拔出一旁瞿唐腰间佩剑,在所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狠狠划上了自己的左手腕,瞬间鲜血如瀑。姬清商大惊,怒道:“你这是做甚?”
    楚云暮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臣之决心,如今已经表给皇上看了。臣作为楚云暮,善左手剑,善权谋,终日游走于朝堂权臣之间。如今臣断左手筋脉,以鲜血为誓,此后一生,绝不做任何有损于锦国、有损于皇上之事,只求皇上能够答应臣的请求。”
    鲜血早已染红姬清商脚下的毛毯。他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先召御医过来替他包扎,将他送出璞郡。”
    楚云暮朝着姬清商离去的背影深深的埋下身子:“多谢皇上成全。”
    他离开璞郡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只有瞿唐一人相送。
    瞿唐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何至于此?”
    楚云暮望着清晨大雾中有些朦胧的瞿唐,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所以才会想去找找看。这么多年,再好的刀也会坏的,我倦了。”
    瞿唐将包袱递给他:“我向来不懂你的心思。不过,你保重。”
    楚云暮点点头,转身离去。瞿唐与他不同,他是不合格的刀,会有疲倦的一天,可瞿唐不会。他不知疲倦不知尽头不知厌恶,他只知道,他存在,那姬清商就必须安全,任何一点的伤害,都是他的过错。这样的人不会累,不会倦,才是最好的刀。
    后来,他一路缓行,毫无方向。终于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一抹极其明亮而又刺眼的笑。那瞬间,他只觉得从心底最最深处轻轻生出了一抹瘙痒,如同羽毛顶端划过指尖,火种被悄悄埋下。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定了下来,成了一个教书先生,以此为生。
    那时候,他仅仅是想离那抹笑近一点而已,并无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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