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美人

20 覆巢之下


遗音庐外,狂风卷着雪斜飘而走,四角的檐铃铁马,丁丁当当地震响,惹人心上似缱。
    邹云默然无语,只是双手握得紧紧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有无尽的寒冷无尽的疼痛,从他周遭而过,他知道漆黑的夜魔将要吞噬他,这个屋子满座的人,没有一个会为他挺身而出,他从父亲死去那一刻起,注定要做洪流中飘航的孤舟,既苦且惊,四下流离,无枝可依,无岸可泊。
    他冷冷地道:“门主大人,即便我撒谎了又如何?”
    他的眼神有倔强的亮光,这样熟悉的眸子,连映雪在哪里见过,她一时竟想不起来。
    她沉吟着道:
    “你聪敏伶俐,一心想着报仇,推断出凶手不是姑苏南宫府就是汉中沈府的人马,你不能确定,因缘际会,你跟着甘贤来到了雪剑门,同时遇到了这两家人,我想数日来你一定在不停地查探,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找到真正的杀父仇人。”
    连映雪轻轻叹了一口气:
    “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和我一样,看见了沈三爷妾室娴儿姑娘房外的寒鸦,雪大风大,那些中了金箭的乌鸦已经冻死在数尺下的寒冰里,所以下人打扫时并没有及时处理掉这些乌鸦,以至于被你发现了,本来依你机灵的性子,你也该将这些罪证收起来,可是那冰实在太厚了,你没办法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挖走这些乌鸦,就算是甘庄主,也需用掌力震碎尺冰,而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罢了。”
    “你说过,你父亲死的当晚,他亲手做的箭驽不见了,而箭驽自然是被凶手带走了,你认定了,箭驽在谁手上,谁就是凶手。”
    连映雪抬头看邹云一眼,道:
    “我猜,当晚是沈渐鸿杀了你的父亲,偷走了箭驽,而他与娴儿姑娘关系密切,所以将驽藏在她那里保管,而娴儿姑娘的住处寒鸦翔集,格外吵闹,所以她玩性大起,拿驽射杀乌鸦,她不晓得,她杀的虽是乌鸦,却给你留下了破绽,她更不晓得,这箭驽是沈鸿渐杀死你父亲的凶器,所以才会这样大意罢。”
    邹云默然无语,原是引狼入室的甘贤听到这不由轻轻一叹,道:
    “旁人的贵重东西果然轻易收不得。”
    连映雪叹气道:
    “而今日沈三爷的另一个小妾死在漱泉阁,沈府满门的弟子居然追击不到凶手,那是因为你身量小,躲进了假山的缘故罢?”
    “也因为你身量小,那日碧湖宫中我们向西梁看,只看见个躬身持驽而退的黑衣人,一瞥之下,万没有想到他还只是个孩子。”
    连映雪一字一句逼迫来,邹云只是冷冷笑道:“门主大人所说,都是推论罢了。”
    “你本来确是毫无破绽的,”连映雪道:“可惜我去碧湖宫寺,察看沈鸿渐的尸体,我在想他如果是自杀,那刀口该是从上而下斜斜地插入,若是被人刺死,持刀人一时发力,该是从下而上,所以沈渐鸿并非自杀,邹云,我说的对不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门主大人可有法子定我死罪?不然,邹云先行告退了。”
    邹云淡然给在座众位又行了礼,正要退下,这时,遗音庐外突然有弟子通传,门帘掀起,原是踏雪山庄的信使,他迈进门来,跪下请安,将一把小巧的箭驽并数枝金箭举高过头顶,禀道:
    “启门主,小的在庄主的房里搜到了这箭驽。”
    一时众人望向甘贤,种种惊疑不定,甘贤一霎苦笑,道:“你倒连我的房也敢搜。”
    “是他放在你房里,还是你有意藏赃,或者你也是帮凶?”连映雪回眸一笑,笑容既淡且从容,只是那笑有不寻常的意味,甘贤连声叹气道:
    “昨日起我住在遗音庐,这事怎会与我相干?怪只怪当日我听闻十丈真龙,一时好奇,真是害煞我了。”
    “我也是知道一点你这个人的脾气,杀人这事对你来说太辛苦了,你想必也懒得去折腾。”连映雪看着哑巴吃黄莲的甘贤淡淡一笑,复又看着邹云道:“你小小年纪,却有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心机,真是难得……不过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些,竟敢嫁祸我们雪剑门的庄主。”
    邹云冷笑道:“门主何其诡辩?凶器既是从甘庄主房里搜出来了,与我何干?”
    他话音未落地,甘贤就要出手,连映雪却轻轻牵住他的袖摆,摇头示意。她轻轻斥责道:
    “你以为你出得了雪剑门么?”
    邹云停住步子,一抬头,恨恨看向连映雪,他簌簌发抖的身子,折返了,向前几步,跪在了连映雪还有白无恤跟前,他一霎抬起头来,满眼是泪,只是那眼中更深的是,灼灼燃烧的恨意,连映雪忽惊觉了什么,邹云不经意地抬起袖子拭泪的刹那,那袖管中飞出的短箭,已经直直射向了一旁瘫坐的沈三爷。
    那箭不偏不倚,直中沈三爷的心口,汩汩的血流染湿了他胸前一大片的衣裳,他的眼睛似铜铃一般睁大了,好像难以相信自己就要这样死了,更不相信自己要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他惨淡的眼眸里,亮光一点点消逝,最后死灰一般,已经绝了气。
    遗音阁内满座哗然,沈三爷下首的蜀中关府大弟子关天云,飞快地使出擒拿琐骨手,将邹云钳制在地上,骂道:
    “好个暗箭伤人的小毒蝎子!”
    另一旁南宫瑜却只是淡淡地叹着气,道:
    “邹云父亲也算是我南宫府的旧交,关大侠还是轻点罢,即便要罚他,也该是雪剑门的人来罚,毕竟我听说,雪剑门已经收下了他的一颗龙颌下珠,许诺会替他报杀父之仇,而这仇既他自己亲手报了,难道他就该死了么?若他死了,雪剑门对他就没有半分的亏欠么?”
    这一番说辞,仿佛南宫瑜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一般,关天云一时语涩,但手上的劲道却不肯松懈半分,直钳得邹云咬牙忍痛,额上汗流直下,眼神却还是那般既倔强又明亮。
    这时,一直旁观者清的白无恤突然开口道:
    “沈府的人与邹云有杀父之仇,邹云报仇血恨本是合江湖规矩的,只是他太过了,本是一命偿一命,他却要灭沈府满门。”
    关云长听了这话,直附合道:“白药师说得有理,我正有此意。”
    “既如此,我就替天行道,赏他一道催命针,以慰沈三爷在天之灵罢。”白无恤淡淡然地,邹云的脸一霎去惨白了,嘴里却半句求饶的话也不肯说,只是死死地瞪着白无恤,眼神里是倔强与痛苦。这一霎,连映雪已经想起当年她救起坠落雪河的白无恤时,仿佛伶仃困兽一样的他有着同样冷峻而锋利的眼神。
    白无恤的指间淡淡地捏住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尖上黑色的暗光,一看就是淬了巨毒,果然,不等邹云再多言,毒针已经飞出他的指尖,直直刺中了邹云的喉管,邹云满脸不甘与委屈,软倒在了地上。
    白无恤起了身,冷冷对身旁的药童道:
    “这样狼心狗肺的人,拖出去喂狗罢——至于沈三爷的尸首,让他们沈府的人自己领回去,还有,把这间屋子从头到外拿清水冲干净了,再把熏炉抬进来熏一会,免得我闻着这血腥气,烦心。”
    白无恤的语气极平淡,好像死人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但他握住连映雪的手时,却又那样慎重与温柔道:“我送你回冷寒阁罢。”
    连映雪点点头,脸上并无多余的伤感,南宫瑜、关天云还有顾信看着两条人命转瞬间没了,原是再要说些什么,可是看着眼前的白无恤和连映雪寡淡得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无情地从众人面前离去,竟无人再敢出言相阻。
    长长的雪道,吱吱踩下的雪响,几乎要没过脚踝,前面是晶莹的白雪,还没有人走过,他携着她一步一步地踏上去,连映雪没有挣开白无恤的手,她只是静静地感受他指尖上传来的温暖,这一刻她心里想起了他年少时的忧愁无助,还有她与他同坐同卧、青梅竹马的情谊,那本是极深厚极纯粹的亲昵,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灰心寒冷了,但此刻,夜空之下,小婢们引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前头,他为她撑开大红色的纸伞,簌簌的落雪打在伞上,她一霎抬头看他的侧脸,淡淡的光照见他目光中的柔情,那柔情下,是渐渐学会隐藏的,灼烈的爱恨。
    “你并没有杀死邹云,你只是弄晕他了对不对?”
    连映雪的声音若有若无,一霎间就被静雪中的风声卷没,好像她从没有开口问过一般,白无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一笑,她亦回报他温柔的一笑,仿佛喃喃自语般道:
    “你也想起来了对不对?他的眼神,同以前的你一模一样,你怎么可能,忍心真杀了他呢?”
    此刻,雪落下、雪融化的声音好像都可听闻一般的静,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就像当年她握紧了他,将他从急流奔腾的雪河中捞了上来一般。
    这一霎,没有心防,没有爱恨,只有回归原初的单纯。
    静静的雪道,她抬起头来凝望明净的夜空上,流动的暗云,落下的雪更大了,这一刹,安然宁静的情绪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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