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美人

45 琵琶美人


主人恩重卷珠帘,自家庭院落彩凤。为谁归去?为谁来栖?我想这杜府梧桐,虽未容浓翠,但旧情难忘,杜掌柜应早许纤枝、留凤宿了罢?
    连映雪娓娓道来,用辞极雅,意在打动心防,果然深合杜冷桐品性,他不由淡淡笑道:
    “公子果然才智过人,只是敢问何以露出破绽?”
    连映雪亦微笑道:“适才左凤凰姑娘恐怕已有至少三处破绽。”
    “愿洗耳恭听。”杜冷桐眼中异彩,难得有如此聪明之人愿助他一臂之力,他心下大安,亦生了闲情逸志。
    不等连映雪启齿,甘贤却笑道:“既然是不多不少三处破绽,不如我先说一个。”
    甘贤笑望向这八位婢女,道:“适才长胜赌坊管事左义闯进来时,眼前这八位虽都退避三舍,似有惊慌,但其中一位面色却沉稳,目光中无半点惊讶失措意味,杜掌柜您说这算不算一个破绽呢?”
    杜冷桐点头称服,甘贤则拂了拂顾为川肩上无有的尘埃,笑道:
    “顾大侠素有急智,不如也说上一处让我等听听?”
    顾为川略撇过身去,避开道:“说一说但无妨,可我练剑之人不惯旁人近身,烦请你的手离我远点。”
    白无恤听了这话,不由轻轻一笑,甘贤没趣极了,只好委屈地望连映雪一眼,连映雪却浑然不觉般,且笑且耐心听顾为川道:
    “稍前,我们几个玩乐击碎了贵府的贮水大缸,这八位女婢中有七位皆欲上前收拾,惟有其中一位似乎爱惜手指,略有迟疑,想必正是擅弹琵琶的左凤凰姑娘罢?”
    顾为川明察秋毫,杜冷桐亦是折服,顾为川转而看向白无恤,客客气气道:
    “还有一处破绽在下不敢居美,请白公子赐教罢?”
    白无恤本懒得掺合,但顾为川说得这样动听,他便冷冷赐教道:
    “请堂前八位婢女展手来。若哪个指上有常弹琵琶留下的厚茧,哪个便是左姑娘。”
    三人几句言语竟将长胜赌坊一月来都看不破的窗户纸轻而易举地戳穿,杜冷桐叹服之际,不由击掌道:
    “杜某何其有幸,得四位如此出众的公子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连映雪笑吟吟打量那位女婢,容貌平平,却不像敷了面具,似是纯用粉彩修补,不由轻赞道:
    “我只知杜掌柜精通古董字画修补之技,倒没想到您在易容上亦堪称当世妙手。”
    左凤凰自知被人看破,无所遁形,便大大方方上前,款声细语道:
    “妾身安然隐藏杜府月余,没料到四位公子逋一见面就戳破画皮,妾身卖弄隐瞒,无以谢罪,只请诸位公子听我临湖一曲琵琶,亦多谢几位公子不辞路途奔走而来,寸心之晖,莫要推辞。”
    众人听这左凤凰谈吐,倒是同杜冷桐一式的清雅之人,杜冷桐亦再请道:
    “我府内虽寒陋,但望湖楼聊可眺望西子美景,且我刚将凤凰琵琵修好,更弦之音,不知是否如昨悦耳,劳请诸公子赏鉴。”
    四人中但凡连映雪不推辞,旁人也无多话的,更何况临西子湖风听一曲素手琵琶,美人、名器,何其风雅?
    而一直轮不上说话的两个小和尚一听有曲有歌,少年心性,最爱玩乐,跃跃欲试,但连映雪却早打发了道:
    “你两个佛门清静人,老老实实回房呆着,尤其你邹云,我雪剑门的轻功心法也敢草率落在风月寺,若是在雪域,早狠狠罚你!”
    邹云满脸委屈,道:“那不是杜掌柜劫人劫得匆忙,我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嘛。”
    连映雪将那沓手搞取来,丢到他怀里,嗔道:“劫人难道还要与你约下日子不成?还不快回房诵读,晚上再考校你!”
    邹云本还要撒娇几句,但他最敬慕的剑客、药师、轻功高手都在眼前,再不敢放肆造次,只好应下了。连映雪素觉慧明有悟性,亦道:
    “慧明你若也想学,不妨同看那心法,依你天赋,当后来者居上。”
    连映雪半是激将半是收徒,慧明双手合十道:
    “有缘自当一观。”
    邹云却小家子气地将手稿藏于怀中,匆匆请安告辞,慧明不动如山,但目光如矩,望向逃走的邹云时,有如天网罗来,看来邹云又难逃逃劫数了……
    望湖楼上,曲风软,画梁时拂,歌尘散。暖帘半卷,可一观暮色晚霞中湖光沉醉,粼粼静波中光晖细碎,不多时有寻常人家常备的冬鲫呈上,尝来却异常鲜美,不下贵鲈。本愈是平常之物愈难见突出,待客主人却偏要别出心裁,惜物之情,可见一斑。连映雪停下箸,不由对眼前这位杜冷桐愈发欣赏。
    杜冷桐佐以上等美酒待客,甘贤最谙此道,兴致愈扬,畅饮无际,连映雪本要劝他几句,白无恤却轻酌半杯,又将半杯递给连映雪道:“此时正当酉时,酉,就也,八月黍成,可为酎酒,略饮些也无妨,太过就恼人了。”
    连映雪自然不肯接他的轻薄剩酒,只冷淡道:
    “我自己这个螭玉杯就好得很。”
    “你难道是孩童脾性,一点点小事还恨在心上?”白无恤似是多饮了,醉语戏来,连映雪只不与他多说,且看左凤凰犹抱琵琶登楼来,只见隐隐真容,眉目清秀,不敢称绝色,却也是绛唇轻,莲步雅,倚风情态,约素腰肢,与先前婢女形容天壤之别,倒令人顿生惊艳之感。
    甘贤笑语道:
    “美人如玉,不知指上琵琶如何?”
    左凤凰大方落坐,众人瞧她怀抱里的琵琶,四弦六相二十四品,桐木斫成,银丝作弦,绘以金纹彩羽凤凰,形制极美。左凤凰笑答甘贤道:
    “指上不敢夸,但有劳公子敲红牙板促歌。”
    左凤凰身后婢子捧来牙板,檀木削成,似红鸾之舌为绳,三三贯成串,甘贤却之不恭,笑迎来道:
    “节奏有八风,不如听左姑娘调一调清平曲?”
    这赏乐一事,甘贤最熟,众人皆听他调度,左凤凰笑答道:“清平曲须有和歌,我欲闻公子清声,不知意下如何?”
    甘贤自然从容笑道:“我正有此意。”
    琵琶声起,素指慢捻,渺渺弹来,如有衷情/欲诉。起势虽未见绝妙,但贵在情真,弦音呜咽,间断隔时如将断却未断,转而又起,愈发难控,左姑娘的技法这时才显露无遗,甘贤击掌称妙,红牙板亦随手轻拍来,只听左凤凰歌喉如莺啭上林,怀抱却凄凉,头一句便是取旧词道: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琵琶轻拢飞挑,原已情怆,谁料此歌此词,更断人魂,甘贤亦惆怅歌道: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满,拂了一身还满。”
    左凤凰得甘贤知音,琵琶声飞,乍破银瓶,欲高欲绝,一如歌喉遏云时丝丝将断,却婉转再起,如叠峰更高,唱道: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甘贤自知情怀有别,歌喉难以相和,只停下牙板,轻声吟道: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那琵琶指上争鸣,亦如急风落梅般潇潇来,一曲捻罢,众人皆感染了哀色。
    甘贤略掩袖饮半杯热酒,道:
    “曲歌最难藏心意,左姑娘有何冤枉委屈,不妨诉来,我等虽只有绵薄之力,但可效劳处,不敢推辞。”
    连映雪则劝慰道:
    “梅花最好,历尽沧桑仍不改本香,女子薄命,当持此念。”
    左凤凰哀声难言,只放下琵琶无语凝噎,杜冷桐只道:
    “不如我来代叙一二。”
    “一个半月前,凤凰的父亲左慕之在长胜赌坊摆了一桌和好酒,意欲拉拢广庆钱庄的秦烈同凤凰修好,非但凤凰不愿如此,秦烈亦似不愿,他一个满身铜臭的糙人,怎听得懂琵琶声里的高妙?志不同道不合,他一则有再娶之心,二则不愿再付月银给休妻,毕竟一年三千多两白银,虽不算多,可对他这个钻进钱眼里的人来说,已是肉痛至极。左伯父在酒席上拉拢威逼,还说这秦烈若不下聘再娶凤凰,就派人砸了他广庆钱庄。
    当夜不欢而散,凤凰亦多喝了几口闷酒,倒在床上睡至第二日晏起,谁料她朦胧一起来,只见她心爱琵琶被摔在地上,她心下着急,正欲更衣出门修补时,却发现自家的弟弟面色紫黑气咽在她的衣柜中!
    霖儿他素来住在后院,有嬷嬷丫环服侍,即便来寻阿姊嬉闹,也不可能一个随从都没有。
    凤凰惊吓之余,唤来家人尽知,而那个上午陪侍左霖儿的侍女左小月,亦即长胜赌坊管事左义的独生女儿,一意指认凤凰留着弟弟在房内整个上午,再无旁人出入,言下之意,凶手即是凤凰。
    凤凰有冤无处诉,被左伯父囚在房中,左伯父手段狠辣,加之黑白通吃,只说此事不劳官府,意欲次日私刑杖死凤凰,我闻得风声,易容成左伯父模样在当夜闯进左府,这才救出凤凰,藏于自家院中。
    连月来,杭州城风声鹤唳,凤凰救出后,那左月儿又被人刺死在月老祠,正更坐实了凤凰杀人灭口的谣言。我只怕保得住凤凰一时,却难一世,所以特向公子求助,贸然劫来足下高徒,实非本愿,多有冒犯处,还望见谅。”
    连映雪听得这番遭遇,只暗自沉吟,种种疑虑,如蒙纱难见,只道:
    “看来明日须往长胜赌坊走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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