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存在，在我的存在

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并不怎么惊艳，豁然开朗提不上，只是心绪渐平，一腔热情转而奉献给了学术科研倒是真的。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跟导师告假，李沛很是愧疚，就自发加班通宵了几晚，临走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虚浮。潘梦佳看得无奈自告奋勇要护送一下，被李沛强撑着挥了挥无力的手，轰回去上课了。
    到机场的时候时间还早，李沛迈着飘飘然的双腿找了个角落，这才安然打起了小盹儿。可惜没睡多久，身边就涌过来一个返程的旅行团，大爷大妈们虽然年纪不轻，但聊起天来手舞足蹈中气十足，倒衬托地缩在角落、正直青春年华的李沛一脸菜色。李沛微微叹了口气，只好调大耳机音量，盯着面前的人来人往发呆。
    然而，这天仿佛是出门没拜关公，李沛刚刚觉得自己大脑有了放空的迹象，肩头就迅速地一沉，两沉，三沉。李沛认命地闭了一下眼，摘掉耳机，转头向身侧看去。大约是这几天伏案太久，整个脊背和脖子都有些僵硬，李沛没能把头抬到正常的高度，所以入眼的一个大盒子顿时吓了她一跳。
    等盒子的所有者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她才看清来人，竟然是郑子晟。李沛有些无力地挑挑眉，适时地表示了自己的疑惑。
    郑子晟看懂却不接茬，只调侃道：“看你都快去会周公了，警惕性这么差，也不怕被坏人盯上了？”
    李沛慢慢向椅背靠去，调整了一个舒服地姿势，慢慢道：“劫财，没有，劫色，配合。”
    “你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怎么配合？”
    “坐上来，自己动……”大概是大脑太疲惫，理智弃条件反射而去，说完的一刻李沛迟缓地感觉到有些不对，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只好认命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旁边的人显然也被shock到，静默了几秒才回过味来，轻轻嗤笑：“你还真是荤素不忌，好歹我也是你学长……”
    李沛狠狠心咬了下舌头，勉强给自己提了提神：“学长你别大惊小怪，这年头，大街上流窜的，十分之九都是女流氓。”
    “世风日下，这我也知道，就是没见过学历这么高的女流氓……”
    李沛实在懒得继续磨牙，不耐道：“学长，你来就是为了跟我打嘴仗么？”
    郑子晟毫不介意：“我特意来给你送行！”
    李沛没动，只斜眼看着他等待下文。
    “顺便帮我捎份礼物。”
    李沛心里一跳，慢慢坐直了身子：“给谁？”
    郑子晟微微一笑：“当然是新娘子了。”
    李沛挑眉：“几个意思？你是想抢婚还是砸场子？！”
    “抢谁？难不成抢新郎么？”
    “竟然被我猜对了……”
    郑子晟哭笑不得：“别闹！学长一向沉溺女色无法自拔！”
    李沛脑海中闪现出去年某晚的36C女郎，竟无言以对，只好顺势瞥了一眼搁在郑子晟手边的盒子，浅棕的牛皮纸盒毫无装饰。大约是为了好拿，郑子晟不知道从哪弄了一个细细的黄麻绳，纵然那个蝴蝶结完全是按照系鞋带的标准系上的，但是由于“质朴”风格过于统一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送的别是违禁物品吧？！那没可能了，毕竟安检就过不去！”
    “别怕！这个比违禁还要凶险些，你最好轻拿轻放！”
    李沛倒真有几分怀疑了，声音也不自觉上扬：“搞什么？！别吓我！”
    郑子晟得逞的笑笑：“不逗你了！确实要轻拿轻放，是个模型，下了飞机如果要打车也不多余……”
    “学长，您还记得省城的机场离市区多远么？”
    “留着□□，回来我给你报销路费。”
    李沛来了兴致：“不是吧？什么模型，这么精贵！”
    “有求于人，当然要舍得身外之物嘛！”
    “所以说，你到底弄了个什么模型？”
    “一座木屋而已。”
    “你做的？”
    “怎么，我看起来缺乏动手能力？”
    “没没没，学长你当年在实践小组的大名我也有所耳闻。只是觉得，你应该没什么时间准备这么复杂的礼物……”
    “好几年前做的东西了……”
    李沛心中一动：“哦？所以说，其实你当初想送的另有其人？”
    “做它的想法确实是受人启发，不过以前倒是从来没想过送给谁罢了。”
    “有什么典故？”
    郑子晟垂下眼帘，微微笑了一下：“你们有过的青春，我也有过啊……”
    于是在这么个喧闹嘈杂地方，李沛终于得知，王昭心中曾经意淫过的“假想敌”竟然确有其人。
    郑子晟从微博上翻出的照片中，是个笑容平和的年轻母亲，谈不上惊艳，但是脸上的幸福却充满了感染力，也许是怀中酣睡的婴儿才让她的笑容格外温暖。不过，在评论里留下“恭喜恭喜”的郑子晟告诉我，她的笑容与年少时别无二致。
    “她从读书的时候就这样了，那种成绩一般、长相一般，没什么出众的特长、不过是随大流懵懵懂懂来学校读书的女生。后来跟她隔着过道坐了一个学期，听她絮絮叨叨自己的期待，比如开个可以喝咖啡的小书店、家里要有个庭院、孩子出生的时候要给ta种棵银桂树之类的。我十几岁的时候，总是在计划要在多少岁之前达到什么样的成就，对于她的向往总是当作课间消遣来听，其实内心里多少有些好笑和不屑。再后来，上了大学就彻底失去了联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记得她了。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有段时间我压力很大，和当时的女朋友也总因为未来规划的问题吵架，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次深夜了在那里翻□□空间，偶尔看到她上传了自己一手搭建的小花园，才开始常常想起她从前说的那些话，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脑子里面幻想她当年的幻想，后来就索性做出了这么个模型。那时候我才慢慢明白，她其实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只是她要的不多，也很知道满足，而那种满足感是我自己一直特别渴望，却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的。有次我在□□上问她有没有真的开一间可以喝咖啡的小书店，她说开了，只不过变成了可以看书的咖啡店。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试了试市场反应，实体书店并不乐观，搞得自己完全疲于奔命一样，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店变成维持生计的工具，就以卖咖啡为主了，不赔就行，反正自己想要的那种意境满足了就好。就是跟她聊了之后我当时才下定决心去了英国，其实想想也很好笑，明明说的是不相干的话题……”
    “然后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明明应该在英国的人，现在却坐在我旁边”
    郑子晟摊摊手：“我去试了一下，发现意境不对，那里也是一个疲于奔命的地方。恰巧那时候遇到了现在的老板，他是个完全把工作当乐趣的人，相当有意境，所以我就连夜跟着他跑来香港了！”
    李沛有些哭笑不得：“所以，故事的结局是你终于发现自己的真爱是多年前跟隔着一个过道的女孩，而她已经身为人母了？”
    郑子晟没有回答，只是有些玩味地盯了李沛几秒：“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能问你个问题么？……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李沛眼皮一跳：“我有么？”
    “你没有么？从我第一遇见你的时候，你就语气不善。要说是为自己的闺蜜鸣不平，她现在已然幸福美满，你应该没必要再对我痛下杀手了吧？”
    “你又不是人民币，还得要人人都爱……”
    “但是，我分明觉得还有别的原由。”
    李沛沉吟了一下，别过脸看着盯着前往的电子屏：“好吧，我确实不喜欢你……早些年是王昭的缘故，后来纯粹是我的私心罢了……”
    郑子晟脸上隐隐有几分忐忑，然而李沛并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大概，是因为羡慕嫉妒恨吧！在你规划自己多少岁之前要怎么样的时候，我正在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虽然嘴上说着人生得意须尽欢，可事实上我一直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才能得我的意。你觉得我讨厌你，那大概是一种‘酸葡萄’心理。其实我也想活得明明白白，可是却总也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哪怕一个可以走出去的出口也没有。尤其是去年遇见你的时候，我发现你并没有在我预想的地方过着我一直以为你会过的那种人生，而最可气的是，你竟然丝毫没有什么郁郁不得志的愤懑，还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郑子晟自嘲一笑：“这也算不上是什么“酸葡萄”心里吧，只是你不知道，有时候规划好的未来到头来什么用都没有，因为，也许有一天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轨迹……其实，你不喜欢我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你太年轻，还理解不了我们这些前辈们的成熟。”
    李沛轻哂：“话说，你是一直都这么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么？”
    郑子晟有些释然地轻叹：“我知道这是病，得治，好在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要更严重一些。你知道我老板怎么说么？据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病。一个人如果一直站在显眼的位置，总是免不了要被大家评头论足，所以就会特别想做得更优秀一些，结果却困在一种不去争第一就无法证明自己能力的恶性循环之中，到最后完全忘记了做那件事情的初衷。特别是当一个人从很年轻的时候就习惯了这种优秀，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挣脱出功利的泥沼。”
    李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果然是比我成熟。我就从来没有这么彻底地反思过自己。”
    说着又自嘲了一下：“毕竟我从来都没考过第一名，所以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真的特别有诱惑力吧……”
    郑子晟露齿一笑：“不过，你现在的状态其实也很好啊，虽然你一路鄙视我来着，不过现在看来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我必须要说清楚，鄙视只是表象，本质上还是一种敬佩!”
    “不得不说，I am flattered！”
    “既然如此，那么能不能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了呢？我可不想带个不明不白的东西回去。”
    郑子晟摆摆手：“你放心吧，这只是我自己的东西，没有别的含义。我对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只是她正好拥有我的向往罢了。其实，从你讲那个故事开始，我就一直想起这些来自己的心境。也许，王昭也和我一样，她心里喜欢的那个郑子晟，只不过是她自己的向往而已，而这个向往只是一个符号，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我没有半分关系。”
    “王昭和你并不一样。她从未真正了解自己向往的东西，但却全情投入，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犹疑。而你，明明白白地洞悉自己的向往，可是……”
    “可是……却从来没有过半分绮念。比起我自己的向往，我更清楚，有些东西是我永远没法拥有的，哪怕我再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容易满足，她要的生活也和我完全不同。”
    李沛没有做声，只是微不可见地出了一口气，好在总算没有变得复杂，自己能释然离开。
    告别的时候，郑子晟忽然笑得诡异：“不如我再附送你个小礼物吧！”
    “什么？”
    “去台北跨年之前，我曾经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来者不善，先是不顾应该尊重前辈的传统美德对我进行了严厉地质问，接着又抛开多年的友情对我进行了威胁和恐吓，在我长篇大论做了一番自我剖析，说明我确实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想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他才结束了通话，临了还警告我不要打你的主意……我觉得也许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李沛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被郑子晟推进了安检口，满脸都是恶作剧得逞的窃喜。
    在飞机上坐定之后，一头雾水还在心中腹诽的李沛拿出手机准备关机，发现通知栏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躺进来一条微信，上书：欲知详情，请咨询本次婚礼的伴郎，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