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商号

第61章


 
  “三位财东代表,请说说吧,这为财东户‘剃头’的事到底该怎么处置?”见他们都不开口,大掌柜重复又提醒一遍。然后二目灼灼地注视王、张、史三人。 
  “依大伙自报的银数‘剃头’显然不行!”王甫仁率先说,“三十多万过于庞大,其中水分亦是过分地多!依我之见报债的人中真正负债的二成亦不到。” 
  张武虽是个捐官,但为人直爽,也表了态:“王老先生说的是,‘剃头’不能以自报为准,要寻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贫者多剃富者少剃,无债的不剃!” 
  “可是何以知道谁个是真负债谁个是假负债呢?”史耀接话说,“那就要拿出举债的凭据。而要拿凭据一时半会儿就做不完的,要派人回籍里去拿。” 
  “凭据也会假造。”王甫仁说,“而且结账会议只有三天,明日就结束了。” 
  “这办法也不妥,”张武说,“一来时间不等人,二来所拿来的凭据真伪难辨。这是纠缠不清的事情。” 
  “是啊,总得想一个妥当办法办理,时间还要快。三位财东来城柜已经住了几日,可以看见许多的生意往来因为结账会议而拖延,商场如战场,机遇一旦失去损失可就大了!”大掌柜不就具体问题表态,只是拿言语启发三姓财东代表把棘手的“剃头”问题推给他们自己去头疼,这对策是大掌柜预先商量好的,此刻除了大掌柜,其他掌柜都不讲话,慢慢地吞云吐雾喝着茶作壁上观。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8)   
  这可真难为了三位财东代表,问题是财东方面自己提出来的,人家要他们自己拿个意见,拿个准主意,这当然是合理的,作为代表他们无法推脱。史耀本是事先串通了十六户财东准备提出一大堆问题的,此刻也无法顾及了,连关于财伙分红比例重新确定的事也暂时放在一边了,只顾了和王甫仁、张武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这一件事了。商议来商议去,许多办法提出后随着就被否定了,到后来也不和掌柜们对话了,干脆就是开成了三姓财东代表的小会。眼看着窗户外边天渐渐黑下来,“剃头”的事情仍然是弄不出个眉目来。 
  这效果好得有点出乎大掌柜意料。一百多年来大盛魁历届掌柜子们最头疼的就是每三年一次的结账会议。他们把开结账会议叫作“熬会”。二百多财东一聚来吃住侍侯把个城柜搅成一团不说,单是他们提出的无止尽的要求,不要说三天会议,就是三年也是解决不完的。“熬会”就是拖。这是对付财东们无止尽要求的法宝。不管你有多少要求,反正三天会期管着,到时准时结束。会议一结束,所有的问题自行消失。再见就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一届一届拖下来,问题也就越积越多,事情越来越难办,结账会也越来越难开。对于这一次的结账会议,大掌柜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商量了好多次,设想到了很多困难和解决的办法。“熬会”到了第二天晚上,事情就快接近尾声了。 
  夜风将一阵鼓声送进了客厅。众人都侧耳谛听,鼓声响了两下,停了。王甫仁问:“这是钟鼓楼在敲二更鼓了吧?” 
  大掌柜答道:“是哩,是二更鼓。”然后不再说什么,仍旧闷着头抽烟。为财东“剃头”这件事都没能议出一个结果,王甫仁老先生朝蜡台看看,见寸径的大蜡烛已耗下去大半截;几块点心在肚子里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肚子里咕咕一阵叫,不由得打起了哈欠。掌柜们一个个只管吸烟,从各人的嘴里鼻孔间喷出的烟雾汇合在一起,把一间小小的客厅充塞得满满当当,隔着浓浓的烟雾,大掌柜看出了王甫仁老先生和另外两名财东的疲倦,关切地问:“王老先生、张先生、史先生,大伙儿恐怕是早饿了吧?要不开了晚饭后咱们接着商议?” 
  “我真的饿了,快顶不住了,”王老先生据实说道,“看看你们大家怎样?” 
  “我看一鼓作气定妥拉倒。”张武是爽直性格,直通通地说,“大掌柜你讲一句话!咱大盛魁究竟有多少后阵你最清楚!——你说这‘头’怎么个剃法?” 
  “数字过于庞大了!”大掌柜摇摇头,“字号确实没有这个力量。而且我们终年在外,远离乡里,财东各户的生活状况如何实在是无从知道。还是由三位代表决议吧。各族族人的生活你们是最了解的!” 
  “那么,大掌柜您说个数,最多的限额是多少?”史耀问到了事情的实质,“还有财东们提出的其他意见也该一并考虑。比如财伙分红比例的问题……”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说。他觉得会议熬到这会儿时机也差不多,到最后定夺的时候。“还有我上午提的结账会议的改革问题,可合在一起考虑。我的意思是为财东‘剃头’的事肯定是要办。二百零六户财东全都是大盛魁三位创始先人的嫡系后裔,大家生活困难,字号不能袖手不管。但是具体每一户财东的生活境况如何,我们实在无从了解。我想我们是否议定一个规矩,定出一个数字,‘剃头’的银两由三位代表领回乡里,经过调查慢慢解决。如何?”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9)   
  “这倒是个办法。”王甫仁说,“也不是只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办的,回去后可以再行推举公正的族人来分配就是。如此便省去在归化城的旷日纠缠。” 
  “问题是‘剃头’的银两究竟能有多少?”史耀也盯了一句,“数字太小了,岂不是把棘手的事兜在了我们几个头上,让我们为难,遭族人的指责。”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仍是一个原则的话,“我的意思是现在实施三位代表出席的结账方式就此也一揽子确定下来!下届结账会议就无须往来的旅途经费,可谓是事半而功倍。至于三姓代表,自然就要多吃一些辛苦。对于这方面字号可以做些弥补——每个账期为每个代表补助五百两银子辛苦钱。还有我提出的今后城柜不接待财东户食宿也并非绝对,至少三位代表随时可以来,一切经费由柜上承担,这一点尽可放心。这样一来既避免了人多口杂难于统一,三位代表随时还可以来城柜就财东们提出的问题进行协商。” 
  “这个主意我赞成。”张武痛快地表态。 
  “可是这财东代表,恐怕是经财东们郑重推举才合适。”王甫仁提出自己的担忧,“这次的推举只是临时的,而且族内也要推出几个代表商议……” 
  大掌柜说:“这是另一回事,家族内部的事情可以在回乡以后与族人仔细商议。对字号来说,今后我们只对三位代表讲话。 
  “这样太好了,省时又省事!”张武未等大掌柜把话说完就表示同意了。 
  王甫仁也点了点头表示了态度:“可以……” 
  史耀被前边两位代表的鲜明态度搞得很被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酸涩的痛苦表情,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似的落入了大掌柜设下的陷阱。他无奈地用恼恨的目光狠狠地盯了王甫仁和张武一眼,紧咬着牙关把一口唾沫咽回到肚子里去。依他的计划是要有好多问题在财东会议上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包括——把替财东“剃头”的事作为制度确定下来;将财伙分红的比例提到四六分成;接受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这些事情还都没容一件一件提出呢,就被大掌柜消灭在萌芽里去了。三位财东代表已经有两位表示同意,大掌柜的提议就算是通过了!大掌柜乘胜而进,不给史耀反击的机会,接着说:“我说的一揽子,就是字号从公积金里一次拿出十五万两银子为财东“剃头”!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是小母鸡下鹅蛋——硬努了!” 
  “这不行,太少了!”这一次史耀抢先表示了自己不合作的态度,他的语调恶狠狠地说,“要知道财东们报上来的债务是三十二万八千两!十五万连一半之数都不足,我们回去无法向财东户交代。” 
  一直沉默着的郦先生说话了:“可是上一账期为财东‘剃头’的银两还不足五万呐!这一次已经超过两倍了!” 
  “不能再增加了!”大掌柜也坚决地说,“许多年了,日积月累,公积金的总额也不过才十余万两银子,这数字你们在万金账上也看到了!公积金就像军队里的后备队,一旦前方吃紧就得派上去!把公积金抽空了,今后的生意就更难做了!俗话说:“谁不当家谁不知道柴米贵,不能抽空公积金!”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10)   
  谈话又一次陷入了僵局。史耀脖子一梗一梗地表示了绝不让步的态度:“大掌柜如此决绝,我这个代表就没法子当了,那就还是把所有财东都请来共同研究吧!好在大伙儿都还在,谁也没有离开。” 
  大掌柜不说话,看看王甫仁。王甫仁的目光在史耀和大掌柜间游动了好几次,也不好表态。张武呢在作沉思状,自言自语道:“按说么,这十五万的银数是不算少了……不过……” 
  这时候,“咚”的一鼓响颤悠悠地在夜空中荡开来。紧接着又是两声。这三更的鼓在寂静下来的夜幕中比二更的鼓更显响亮。古海得到大掌柜的示意,吹着了火绒为大掌柜装烟点烟。许多年以后,当古海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回忆起此刻大掌柜的镇静坚韧的神态,方才对大掌柜的智谋有了深入的理解;才知道在与财东户的斗争中大掌柜是怎样施展韬略,将结账会议的整个进程牢牢地控制在他那一双不能做事的秃手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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