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商号

第71章


 
  “比如说,我们可以考虑不赚钱,甚至赔一些钱进口你们的粮食。这个道理很简单,正像你们俄国人卖给我们标布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你们在标布和其他纺织品的出口上并不赚钱,有时你们从英国人、德国人那里转手棉纺品,换上你们公司的货签,搭上了运费和双重的税收,这些生意肯定是赔钱的。但你们巩固了与我们的关系,占领了市场。更重要的是在回程货上你们找回了损失。现在我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赚钱甚至赔钱也愿意把中国的‘细茶’卖给你们。实际上在营销‘细茶’的问题上,俄国的六大公司中间只有你们莫斯科公司有这个能力。正像大掌柜所说——你们占据着地利,可谓得天独厚。” 
  “那么,你们打算在价格上再让出多少呢?” 
  盛祯望望大掌柜。大掌柜拿两根假指头很巧妙地夹住骰子,在眼前欣赏着,突然把骰子抛在毛毯上,说:“一点!——” 
  “不!——是三点!”康达科夫抢在骰子落定之前说。 
  骰子落定,果然是三点。大掌柜自嘲地摇摇头,说:“你赢了!——康达科夫先生,我们在‘细茶’的价格上再让你三厘!但是要数不低于三万箱。” 
  “好——我们成交了!” 
  康达科夫说。   
  4非常时期要有非常胆量(1)   
  那天在玩骰子时,古海在康达科夫猜中了“三点”之后,听到康达科夫说:“好,我们成交了!”这时古海笑着冲康达科夫点点头表示祝贺,同时把椅子向后挪挪站起来。他知道接下来掌柜子们就会对货物的交货时间、运输路线等具体商定,这些都属高级机密,这一类的会谈不单是像他这样的还未出徒的伙计不能在场,就连总号内分庄上的非主要负责掌柜都无权知道。这是规矩。 
  骰子亮着红三点的一面停在桌子上不动了,依照顺序应该是二掌柜盛祯投骰子。二掌柜没伸手,吩咐立在他旁边的小伙计说:“拿茶壶茶碗来!”大家都明白掌柜子们要谈重要事情,账房里的三个伙计和两名分庄上的掌柜都自动起身朝外走。古海也一起往外走,在门口他被大掌柜叫住了。 
  “古海,你回来。”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古海回到大掌柜身边弯着腰问。 
  “没什么事情,”大掌柜说,“你坐下。” 
  古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大掌柜说走了嘴。他疑问的目光从大掌柜平静的脸上移向二掌柜,想得到证实。就见盛祯掌柜也是一副迷惑的表情。于是他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大掌柜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你坐下,听我们谈生意。”这一次大掌柜很明确地说清楚了自己的意图。 
  古海坐下了。盛掌柜身边的伙计把茶壶、茶碗拿盘子端上来,退出去了。只剩下大掌柜、盛掌柜、康达科夫和古海。盛掌柜亲自走到账房后面的木柜子跟前,拉开门,把一个小巧的上着墨绿色釉子的瓷罐拿出来,放在桌上。 
  古海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坐在大掌柜的旁边。这种掌柜做事伙计在一边坐着看的局面使他很不自在。他站起来,对盛掌柜说:“您坐着,我来沏茶!” 
  但是盛掌柜朝他摆了一下手,说道:“你不懂。”二掌柜像寺庙里大喇嘛做佛事似的庄重着面孔,把预备好的圆柱形木炭放到铜茶炊中间,很熟练地倒了一点煤油,燃着了。然后抓起一把绿色珠兰茶投进去,冲上冷水,盖上壶盖。做完了,目光在俄式的铜炊上欣赏着,拍拍手说:“好了,等一会儿就能喝了!” 
  “的确,非常地道。”康达科夫赞许地摇着头,用汉语夸奖。 
  “是跟你们俄罗斯人学的。”盛掌柜重新坐下,把一个精致的装着好几种烟丝的木头烟盒往康达科夫跟前推推。木制烟盒像普通的调料匣子,内边隔开好几个格,问道:“抽曲沃烟还是水烟?” 
  “当然是曲沃烟。” 
  康达科夫拿出自己的小烟袋,捏一撮曲沃烟丝塞到铜烟锅里,在划着火柴还没有点着的时候,问大掌柜:“要我提供空白执照吗?” 
  “当然要。”大掌柜说。“既然是我们为贵公司提供茶货,为什么要从别人手里搞空白执照呢?这么做岂不是太见外了吗?” 
  “还有运货的小条,也由你们一并办好吧。”盛掌柜补充说。 
  “驼队计划走什么路线?” 
  康达科夫在自己喷出烟雾后问道。 
  “走归化—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比斯克一线。”大掌柜说,“你必须派人准时在乌兰木图山口接应驼队。边境上的中国方面卡伦不用你们管,但是俄国卡伦的事要你们负责。”   
  4非常时期要有非常胆量(2)   
  “俄国卡伦的好处费用得你们出。” 
  “可以。但是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我们就不再另付银两了!” 
  “好吧。” 
  “还有,俄国卡伦上的费用不能超过八百两银子。” 
  “一千五百两。” 
  “这要你体恤了!——康达科夫总经理。你知道的,中国‘细茶’不是从汉口起运的,而是由我国长江以南的省份安徽建德起运。由汉口到归化就已设有六十四道厘金税卡,而由安徽建德又要增加二十九道厘金卡,这样光是税收就会超过货价的!我们无利可图。” 
  “但是持有我们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穿越整个喀尔喀草原,你们再不用交纳税金了。这笔税金可是不小的数字!在这一大笔漏掉的税金面前,几百两银子用中国话来说就像是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一样微不足道!” 
  “这是两码事,有一句中国俗话不知道康达科夫听说过没有?” 
  “是什么话?” 
  “叫做——送人送匹马,买卖争分毫!” 
  “哦,哦……”康达科夫略作诧异很快就明白了,哈哈大笑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话有道理,有道理!” 
  大掌柜和盛掌柜也一起笑起来。 
  “好吧,”康达科夫说,“就依你们,八百两银子。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 
  对话非常简单。但古海知道,这场简单谈话的内容却是非常不简单的,这是一桩实实在在的走私生意!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古海被眼前的事实惊得目瞪口呆。再看看大掌柜、盛掌柜和康达科夫,他们一个个平静得若无其事,就跟不久前玩掷骰子游戏似的。这情形使得古海反倒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在如此平静如水的气氛中讨论一笔巨额的走私生意呢!要知道,就在古海陪着大掌柜到恰克图来之前,在临离开归化的两天前,张道台张国筌大人就在归化城东的孤魂滩处决了三名越境走私犯!三名走私案犯的首级被装进红柳编成的笼子里,当场被挂在一棵大垂柳的树杈上示众。每个人头笼子的下面都立着一块尺把长巴掌宽的白木条,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朔风峭利,从人头上淌下的血被寒冷的空气冻结成红色的冰柱,从那些首级的辫子上、胡子上垂下来。当时归化商界、驼运行的许多人都在场,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主要掌柜更是一个没落。他们都是由大掌柜按照张道台的吩咐通知前去观看对走私犯行刑的。所谓杀鸡给猴看。张道台此举是专做给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商人们和归化城里大大小小的养驼户们看的。 
  大掌柜王廷相在那次行刑大会上,代表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表了态,支持张道台的果决手段,告诫所有商人和驼户要遵守法纪…… 
  可是现在,古海亲眼目睹了一桩大走私生意的全过程。打从入号伊始就受着号规严格约束的古海听惯了大大小小的掌柜对他做的经商一定要遵守法度的教育,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相信,这份意外,这份惊悸,使得他的心扑嗵扑嗵地疾跳起来,脸色变得蜡黄!咕咕嘟嘟的滚沸声在铜茶吹中响起来,香喷喷的热气蒸腾开着,古海听见盛掌柜说:“茶好了!来,康达科夫经理,你先品尝一下,看看味道是否正宗?”   
  4非常时期要有非常胆量(3)   
  康达科夫从盛掌柜手里接过盛了茶的茶杯移至唇边,拿双唇轻轻地咂着,说:“是很地道!不错,是地道的千两朱兰茶!” 
  “好,那就祝我们生意成功!”盛掌柜面带微笑向康达科夫举了举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了……” 
  “祝我们合作成功!”康达科夫说。 
  大掌柜拿两只假手夹起茶杯也向康达科夫举杯示意:“合作成功!” 
  古海的耳边响着掌柜们平静的语调。 
  是的,这一切对尚未出徒的古海来说是难于理解的。在短短八年的经历中,他只到过乌里雅苏台,来恰克图还是头一次。大盛魁上百名掌柜里边他能认识的只是很少数,那么拥有着几十个分庄分场分号工厂和近万名员工的大盛魁这部庞大的机器到底是如何运转的,他还远远地不知道呢!而对于整个大环境来说,他就更是不甚了了。这是一个逼良为娼的时代,这是一个逼贫为盗的时代。对于那沉重地压在头上的捐税和厘金他没有做掌柜的那份切肤的痛苦体验。大掌柜把他留在谈判桌上,就是为了让他对所有的这些能够逐步有个了解。当他惊讶得心跳嗵嗵脸色蜡黄时,大掌柜早把他的惶然神态摄入自己的眼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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