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

第24章


一地柔软的牛毛草像绒毯铺在她身下,身边有些野花,随风摇曳着,在夜气中,在这个寒流乍到的季节里最后一次展示着生命的壮丽。他蹲踞到她身边,痴迷地望她,发现自己对她的钟情霎时复活了。夜色将整个世界缩小到他的视域之内,黑色的墙垣隔绝了人与兽的可怕的遥睇,就他和她,原野无比寂静。做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回避这种上天赐予的呼唤着他的情欲的机会,他觉得她的从天而降也就意味着她对他的依赖。他为什么不可以拥有她呢?她的丰满的胸脯在无声地挑逗,乳房像两匹活脱脱的金马驹就要蹦向他的怀抱,只要解开她的衣扣他就可以如愿以偿。可他又不想这样做,他希望这两匹金马驹是她用心灵捧送给他的礼物,而不是他趁人之危掳掠来的迷人的财宝。他生怕自己会马上做出一些粗野的举动,忙转过脸去。他的心跳加快了,浑身的血液像要燃烧一样灼烫。他站起来,心烦意乱地搓着大手来回踱步,也不顾地上的花草已被他踩倒了好几枝。而驴妹子展展地躺着,头歪向河水,莹亮的水光映照得她那张脸格外灵秀。她闭着眼,半张嘴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唤,在昏厥中继续迎受着恐惧的折磨。谷仓哥哥背对她停下,让近岸的一湾静水映出一尊有无数皱褶的高大身躯。好一会,当剽悍的山野之风怎么也吹不凉他周身的灼热时,他猛然转身,低眉扫她,眼光已不像刚才那样小心翼翼了。他蹲下,手战战兢兢伸向这位睡美人的衣服,可指尖刚刚触到她身上,他便浑身一颤。天哪!他心里揣了一团火,也揣了一块冰,冰与火宁肯自灭也不可调和,但火的赤红和冰的玉洁同样都是美丽的。他腾地跳起,赶紧朝后退去。
  头顶缀满了金色的宝石。华丽的天幕绷在四面郁黑的山顶上,世界成了一个硕大的穹窿。她醒了,眨巴着眼,望天,望四周黑魆魆的树林,望那在夜色中闪着白光的河水。半晌,她才想起刚才发生的可怖的一切。她倏然坐起,四下看看,不由地发出几声惊恐的叫唤。谷仓哥哥伫立着望她,不知所措地摊着两手。她慢腾腾站起,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他跳过去扶她,却被她死死拽住了。
  “谷仓哥哥……”
  她哭了。女人,气愤是眼泪,哀怨是眼泪,无可奈何,忧急惶惑也是眼泪。那么现在,她流的是什么泪呢?他发呆地问着自己。
  荒原的夜已经接近尾声了。
  监视围子人行动的谷仓人在第一抹晨光到来之前躲进了桦树林。就像一口偌大的黑色染缸里搅进了许多白色颜料,天渐渐呈现出一片湿润光滑的铅色,继而又成了蛋青,成了灰蓝,成了流动的奶汁。在这种奶汁的洗浴下,仁厚媳妇出现在积灵河边。一会,她就走进了桦树林,走进了谷仓人的视域之中。她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张张不怀好意的面孔,她没跑,她已经跑不动了。他们将她围住,敌意地打量她。她是女人,而且是围子人的女人。这就够了,用不着为他们的动手动脚寻找别的理由。她知道喊叫是没用的,面颊变得惨白,明澈的眸子里饱和了乞怜的水色。这水色表明了她女性的怯懦,而怯懦只能刺激出他们更加凶残的本性。古金场不存在同情。
  “找到你男人了?”
  “脱了裤子再说话。”
  有人从后面拦腰抱住她。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身子在空中停留了一会,便被他们放倒在草地了。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旷野不见了,罪恶的人群不见了,斜洒而来的晨光更显得微不足道。男人大风一样狂妄地席卷着她。旷世金场成了他们翻江倒海的浑金大炕。那些围在四周的谷仓人嚎叫着欢呼,又拍巴掌又跺脚,喜若狂,疯若狼,群情飞扬。她的眼泪无声地溢出来,清粼粼的如同身边的流水。
  “放开我,放开我……”
  微弱的哀求已不能表达她内心的凄楚,只有心力衰竭时的恐惧陪伴着她。她似乎望见了一口黑锅正在朝自己扣来,她希望这是天空的崩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自己的羞辱和正在溃烂中的心灵的创伤。她想到了仁厚。仁厚已经回家去了,她也就放心了。她已经感觉不到几十个被荒原的残酷剥去了外衣、裸露了本性的淘金汉正在轮奸着她,深深地愧悔和内疚使她只想说一声:仁厚,我对不起你。她只想给自己的丈夫解释清楚:这一切都不能怪她,不是她想奉献贞操,而是古金场公然夺走了她的贞操。无法无天的古金场,仿佛是地球之外的某个地方。
  最后一个男人终于离开了她。他并没有得到满足,因为他发现她好像已经不再吸气出气了。
  “快走!”有人喊了一声。
  刹那间,他们害怕了,他们没有胆量直面一个被他们用生殖器杀死的女人。因为他们隐隐知道生殖器是创造生命而不是屠戮生命的。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骤然响起,倏尔而逝。
  这时,仁厚媳妇从心灵深处发出了最后一声对丈夫的忏悔。可她哪里知道,她死前还以为会为她难过的丈夫,早已在阴曹地府的门口守候着她了。
  第八章 大水
  令人窒息的寒潮送来了明白如话的危险,超人的深沉潜藏在诡谲的雾海之中,下雪了,像天上抖下了无数白色尘土。坦荡的古金场敞开襟怀,静默地等待着覆盖、堆积。这是秋深以来的头一场大雪。雪飘无声,寒流凝滞在黄金台上,石窑里取暖做饭的火堆已不能改变人们缩头缩脑的姿势。而在通地坑内外,人们的活动被寒冷所牵制,纵然有火旺的心劲,也无法痛痛快快地干活。但工作不能停下,忍耐成了人们的第一需要。在这种情况下,张不三充分显示了他比别人更为坚韧的毅力。他迎受风雪吹打的时间比别人长,而且还要扮出一副乐呵呵的神情,还要时不时说出几句目空一切、傲视霜雪的笑话。张不三是忍耐的天才。
  “黄连锅里煮人参,好不容易从苦水里熬到今天了,打野鸡也得等到三更。刺窝里摘花难下手,抓住了就非摘不可。”
  他总是这样说,一贯忠诚于自己这个群体的宋进城响应着他,唱出了一首歌谣:
  【跑马溜溜到山上,
  拨开林梢打黑枪,
  不打个兔儿你就别骑上。】
  宋进城没完没了地唱着,人人也就把这支没羞没臊的歌挂在了口头上。不打不转的陀螺虽然一摇三晃地像要马上倒下,却还是在那里旋转不停。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危险闪电般逼临和希望之光的迅速出现,同样都是荒野的特点。当骄矜的命运猝不及防地捧来好消息时,张不三正端着一碗饭,烦闷地不想下咽。
  “见了!见了!”
  他愣怔着,随即撂下碗筷,跳起来一把撕住窜出坑沿后疯跑而来的宋进城:“见啥了?”
  “青石!整整三块,上面还有斧头劈出来的印子哩。”
  张不三扭身就跑,恨不得一蹦子跳到坑底,但几分钟后,当那三块青石赫然撞入眼帘时,他却连摸一摸的勇气也没有了。三块青石明净溜光,方方正正,呈品字形摆置。每块青石确有斑斑斧痕,大概是先人们挖掘时留下的痕迹。他望了好久,才趴倒在石面上,仔细琢磨。石块中间的罅隙只有一寸宽,任他怎样脸斜头歪地窥觅,也无法看到哪怕一滴金光。石满堂横过镐头来要撬,却被他激动地挡住了:
  “你上去,告诉宋进城,点上祭火,越旺越好。”
  这是规矩:在接近胜利的最后一刻,不管你信神还是忌神,这堆火是非点不可的。并且要让火焰窜上半空,青烟漫近云彩。红火,隆盛,吉利,兴奋,激情的袒露,淘金人的豪迈,胜利者的炫耀,疲累者的舒展,统统都包容在这火焰之中了。唐古特人这样做过,乌兰哈达王爷这样做过,他张不三也要这样做,而且一定要在火势上超过他的所有先行者。
  一个小时过去了,当张不三得知祭火已在台顶升起,坑面上的所有围子人都拜过了天地神明祖灵鬼魅后,才开始端起笨重的橇杠,满怀虔敬地撬那三块青石。金疙瘩就在青石中间,如果不是青石太厚重,恐怕早就被先人们捧走了。他感到侥幸,甚至以为,如果要埋怨青石的沉重稳实的话,简直就是一种罪过。品字中间的缝隙在他的努力下渐渐张大了,一股冷气冒出,好像青石下面就是地府的殿堂,神秘莫测。他揩着汗喘气,打发人上去再拿两根橇杠,再叫几个人下来。可是,过了一会,来到坑底的却是一阵阵撕裂嗓门的吼叫:
  “大水下来了!大水下来了!”。
  这声音如同石头落井,轰然一声砸在张不三铁硬的脑袋瓜上,又四散开去,顺坑壁纷纷跌落。之后张不三就听到了一阵隆隆声,好像整个黄金台在滚动。他赶紧拽过垂吊的绳子,拴在了自己身上。
  真该感谢那提前打起来的围堰,不然,张不三和坑底的人就恐怕再也不会有出头露面的机会了。
  水势浩大,沿着那道天造地设的沟壑,从积灵河上游滚滚而来,一浪一浪地翻卷着,又倏然滞留在围堰前面,聚攒着一次比一次伟壮猛烈的力量,呼哧呼哧地推搡着面前的阻拦物。原先的围堰显然经不起这种天水地流的拍击冲撞。张不三奔前奔后地吆喝着,招呼所有人都来到围堰上,排成两队,传递从黄金台上搬下来的土石。围堰和水面一起增高着,在黯夜来临之前,水终于小了。黄金台的坡面上顿时平静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人的极度疲倦和对神灵福佑生灵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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