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

第34章


  荒原再也没有真正死去过。哀嗥代替了死寂,代替了一切天籁的奏鸣。继续闯金场的人说,那是张不三的声音。还有人看见张不三依然居住在黄金台西坡的石窑里。他身上火红一片——披着层层叠叠的狐狸皮或者浑身长出了厚实美丽的狐狸毛。
  生活还在无限延续,古金场依然奉献着诱惑,每年都有大金子被某个幸运儿获得。于是厮杀不绝,人欲照样纵横流淌。
  张不三的女人想死没死成,又嫁给了一个庄稼汉,重复着生儿育女的事情。她天生是个繁殖能手,一胎生下两个儿子,五脏六腑七官八能一应俱全,健康活泼得如同两头野马驹。轻柔的山乡绿风催促他们茁壮成长。
  夏天,明媚的阳光让荒原变得一览无遗。一支有美国人参加的资源考察队进入唐古特古金场,结果便有了一起国际性血案。凶手在哪里?凶手是谁?全世界都茫然。写小说的人说:人类茫然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对自身的茫然。
  阿哥终于没有等来送他去医院治病的那一天。他在谷仓哥哥从古金场回来的当年就死了。嫂嫂待小叔子仍然很好。
  “结婚,想办法结婚。”
  “嫂嫂,我要娶谁?”
  “谁想嫁你就娶谁。”
  “娶我的脬子蛋蛋哩。”他在心里说。
  家里,他是唯一的男人,她是唯一的女人。男人该做的他全做,女人该做的她全做。她身体强壮,不知疲倦,夜里做针线活一直做到添了三次油的灯噗噗欲灭。而他却整日蔫耷耷的,从田里一回来就窝在自己房里睡觉。听到嫂嫂喊他吃饭,他就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过去。他的房是东房,嫂嫂住西房,西房是祖业,是他家传宗接代的地方,如今眼看接不上了。嫂嫂晚饭后塞给他一双新鞋。鞋是走路的,往哪里走?他苦苦地想。
  “嫂嫂,我要走了。”其实他想说:“你该走了。”
  “闯金场?”
  他点头,心里却说:“下一辈子也不去。”
  过了一个月,他终于没有走。嫂嫂待他越来越好,说话的调儿也变了。
  “谷仓家,夜里盖好被儿,别叫风漏进去。”
  “嗯啊。”
  不知咋的,那日吃完黑饭他没走,斜靠到嫂嫂的被儿上就闭上了眼。嫂嫂不叫醒他。一直到半夜,他睁开眼听听很静,摸黑下炕,回到自已房里,脱掉衣服往被窝里钻。被窝里有人,他一下摸到她腰上。两个人都吃惊,都红了脸,都不知下一步咋处置。半晌嫂嫂捂住被儿说:“你还是去西房歇着。”他就去了,心里怪难受的。
  他们就这样换了房。又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比什么时候都难熬。西房是垒锅盘灶的地方,黑饭后涮锅洗碗,嫂嫂总要忙乎一阵,忙乎着星星就出来了。油灯点着后房里溢荡出些温馨神秘的气息。他躺在炕上望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凄恻地叹口气。她回头瞭他一眼,手里的抹布正抹着碗:
  “咋了?”
  “不咋。”
  “乏了就睡。”
  “就睡,嫂嫂。”
  声音有点异样。她拧干抹布,将锅台抹得干干净净,过去,坐到炕沿上,就着油灯想做活儿。这时,他有了轻微的鼾息。她起身替他脱了鞋,又要给他盖被儿。他忽地坐起。
  “嫂嫂。”
  “咋?”
  他把被儿夺过来扔了,睁圆了眼,握住她的手。她愣怔着,轻叹一声,便叹软了身子,叹出了绵绵情意。
  这一夜,谷仓哥哥和嫂嫂睡在了一条炕上。
  可是,无论她怎样纠正他对她的称呼,她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嫂嫂。阿哥的阴影时时刻刻横挡在他们面前。外人咋说哩?嫂嫂,好嫂嫂,娶你就等于娶来了难过和羞耻,一辈子叫人笑话。只一个甜甜蜜蜜、忘乎所以的夜晚,他就后悔得恨不得马上走脱。往哪里走?古金场?他看看自己少了两根指头的那只手,浑身一阵悸动。死也不得好死的地方,去得?又一阵寒战,他连想也不敢想。那天黑饭后,他抢先来到了东房,从里面闩死了门。从此以后,东房的门夜夜闩着。嫂嫂兀自一人在西房炕沿上流泪,流了整整一夏。秋天来了,嫂嫂走了,说是回娘家,但一去不归。打光棍的谷仓哥哥如释重负,轻松自在了许多。光景由着自己过,不想去田里劳忙,就到村道上晒太阳,和别的一些闲汉们说笑话,说油了嘴,便不知不觉滑稽起来。
  解手时,他拔了根阴毛捏在手指尖上,回到阳光下,耐心地等着一个小媳妇路过。
  “你看我手里有啥?”
  小媳妇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眯缝着眼瞅瞅:“线。”
  “线?再瞅。”
  “黑线。”
  “哈!黑线能是绕弯弯的?头发。有本事你把这根头发穿到针眼里。”
  小媳妇的身上总是别着针。她抽下来,上前接过他说的那根头发,借着阳光往里穿。那东西弯弯扭扭不好穿,她便放到嘴里抿一下,然后再穿。
  他单等这一抿,噗哧笑了。近旁的闲汉们比他笑得更浪。小媳妇茫然望他们。
  “毬毛,你抿的是毬毛。”
  小媳妇是见识过的,一想,也对,气红了脸,将针和毛一起朝谷仓哥哥打去。谷仓哥哥问她还想抿不?抿出了啥滋味?
  “叫你阿妈抿去。”小媳妇骂着走了。
  谷仓哥哥不笑了,嘎着嗓子,女声女气地叫:“小妈妈,跟我一搭晒阳娃。”
  闲汉们挖苦讪笑他。他不理不睬,大度得俨然宰相。
  有时他也凄然,想自己当年在古金场也是一条响响亮亮的好汉。如今咋了?懒了,软了,干啥都没劲气了。他黯然神伤,不由得叹嘘,不由得要轻唤驴妹子。但这是夜间的事。到了白天,依旧是晒太阳,依旧是当丑角。冬天的太阳无比温暖,全让谷仓哥哥霸占了。滑稽的事儿越来越多,全都有谷仓哥哥掺合,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他永远地滑稽着,渐渐忘了自己还没有女人的事。他显得老相了,在阳光下无所事事,转来荡去,从举止到神态都像一个安度晚年的老汉。他觉得这样很舒坦,没病没灾没牵挂也没有任何企盼。他想,要是自己能活八十岁,那就还有五十年的舒坦日子过。他心里美滋滋的,就像在古金场捧到了大金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嫂嫂回来了,怀里兜着一个吃奶的娃娃,是有鸡鸡的。他惶怵不安。
  “嫂嫂……你,嫁人了?”
  “嫁谁?”
  “那……”他瞅着娃娃。
  “你看,方脸盘,大眼睛,阔嘴巴,像谁?”
  “像……”
  “再瞅啊,像谁?”
  “不知道。”
  “天哪,你咋就不明白,这是你的骨肉。”
  “我的?”谷仓哥哥吓得浑身冷战。
  “不是你的是谁的。”娃娃睡了,她放到炕上,拉开被儿盖住,就要打火做饭。
  “嫂嫂……”
  “别叫我嫂嫂。”
  但她的名字他实在叫不出口,那是阿哥的专利,攫取它就是犯罪。他目光呆痴地望她。
  吃过黑饭,他要去东房睡。嫂嫂一把将他拉住。
  “都有娃娃了,还怕羞?睡一搭。”
  谷仓哥哥就跟她睡在了一搭。半夜,他被嫂嫂撩拨得又做了一次他注定要后悔的事。
  “你还怕旁人说三道四?”
  他喘息着摇头。
  “嫂嫂,我养活不了你。”
  “一个大男人,有脸说这种话。”
  他再也不说了。过了一段日子,他说他要走,要去闯金场,如果淘不来金子,打几只狐狸也能给她和娃娃置两件衣裳。嫂嫂没有阻拦他,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精精神神地去为生活奔忙。
  他去了。但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英武和强悍,而古金场偏偏又是个弱者的葬场。
  嫂嫂并不以为他是死了。这没有胆气成家立业的男人,为了躲开她和娃娃,不知到哪里寻口(要饭)去了。她等着他,一直等着。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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