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文也是个有骨气的人,王思敬越是厉声厉色,他越是闷着头不吭声,明显的吃软不吃硬。
王思敬看他的样子,想来是吃了亏仍不觉得自己偷跑出去有什么错,倒仿佛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拿倔强的脊背对着他,一头扎进素心的怀里去。不由走近几步,居高临下的问他:“问你的话听到没有?怎么不回答?说话!男孩子吭吭哧哧像什么样子。”
王修文默不作声,身体抽搐得厉害,硬生生将嘴唇都咬破了一层皮,殷红的血丝从尖厉的牙齿之中漫出来,就是不肯服下软来。
那一丝扎眼的红,尖针一般刺在王思敬的心口上。略微的偏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素心看着心疼,不停的拿眼睛瞪着王思敬:“你若是不能好好说话就出去,非要吓着他你才肯罢休是不是?到时候有人跟你算帐。”接着捧起王修文的小脸,故意拿话来怄王思敬,只阴阳怪气的道:“你父亲说的也是,哭什么哭,你自己跑出去的,即便是吃了苦,也不该哭出来。只得将那些委屈生生的咽了下去,怪不得别人,怪只怪你小小年纪命不好,巧云妈妈走得那样早,哪里还有谁肯护着你。若是你巧云妈妈知道了,还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说罢,拿眼风瞟一眼王思敬,他的心不是铁打的,而且对待这个孩子柔情似水,比谁都要心软。
但见王思敬微不可寻叹了口气,踏着沉重的军靴转身出了门。
门板将一关合,便扯着嗓子唤人过来。
“即刻派人查,看看是哪一伙的人贩子这样无法无天,抓住以后不用回来报我,直接处决了罢。”
手下人见他阴沉着脸,一脸嗜人血骨的戾气,哪里敢多说一个字,领了一声:“是。”就下去了。
王思敬倚到墙上抽起闷烟来,之前素心的几句话将人鞭笞的不轻,字字都抽打在他的心口上,不由得想起巧云来……如若巧云还在,时至今日王修文又哪里能受这样多的苦。
而他又怎么真的舍得苛责他,不过是想让他长记性罢了,小孩子不能没个怕头,否则以后还了得。
素心深知王思敬的良苦用心,恨不得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人吃的主,哪里就舍得真呵斥他一下?
见人甩门出去了,才将王修文从怀里移出来,苦口婆心:“修文,你父亲这样是因为太过担心你,你这样一走,只把他吓得魂魄皆无,阿宁姑姑成日看着,比谁都看得清楚,这些日子他吃不下一粒米,眼见人瘦了一圈,都是因为忧心你,你且不要因为他……”
王修文扬起头来打断她的话:“阿宁姑姑,我都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父亲更疼我的人了,我什么都明白。”
素心看他懂事的样子,眼神清亮,哪里就像个糊涂无知的混帐孩子。想到这里,不禁心口又似堵了什么,只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世上除了你父亲,还有人疼你似命根子一般。阿宁姑姑相信你不似其他孩童,总能慢慢的思及清楚对不对?”
王修文不傻,扭着小身子排斥道:“我只有巧云一个妈妈。”
素心叹着气,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晚上大家终于有心思吃顿安稳饭,管它时局如何纷乱,亦不管明日是否会战火连绵……通通都是明天的事,只今天吃饱了再说。
林君含几天来难得有胃口,听差见了也很高兴。服侍在一旁道:“四小姐,你今晚吃的着实不少,那肉和米都是难消化的东西,将那半碗汤喝了就不要再吃了,否则睡下的时候只怕胃里会不舒服。”
只觉得美味,手中的筷子便不想停下来,仿佛是要将之前亏下的一朝全部补回来,这样贪婪。到底喝完碗里的汤才放下筷子,仍觉一尤未尽。
真的吃撑了,临睡之前胃里饱胀得厉害。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不敢立即爬到床上睡。
一丝风动,拂动窗帘微微作响。
天已经凉了,却不知哪一时养成开窗睡觉的习惯。几次听差进来见窗子离着缝隙,怕她着了风寒,悄悄将窗子关上,不知何时竟又打开了。
最后无法,只得一再叮嘱她夜里小心盖好被子。
林君含也不当一回事。
此刻心口微微一跳,望着窗子的方向不知在痴痴的想些什么。
那目光一点点的黯淡下来,半点儿光彩都没有了,只剩下忧心与绝望般。
兵戈铁马数个年头,何种征战不是司空见惯?
内部的暗箭不是战场上的明枪可以比得的,那种凶险何其了得,杀人于无形,她不是没吃过那样的苦头,自然什么都懂得。不由得思及一个人的安危疾苦来。
梁家和扶桑勾结,达成统一战线,除了扶桑看上梁家在这绥州几省根深的地位以外,其中定还牵扯上其他,其中与上一次扶桑大败息息相关……只能说华筝在军中地位不保,起码大不如前……一种忧心几乎瞬间笼罩了林君含的心,顿时变得踌躇不定起来。
况梁家人见了华筝那张面容会怎么想?
按在沙发扶手上的掌心出了汗,脊背上却凉凉的,一股股的阴风直冲上脑门。不由得想,或许天真是冷了,竟刹那间打了几个寒噤。想起身去将窗子关上,奈何两腿发软,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叫听差进来关上,脑袋里乱轰轰的,呆呆的也什么都做不了。
经历一次次的得失之后,许许多多的事都已经看开了,千万般计较比起活着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当一个人不存在了,那时候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即便拥有人间无数,转首仍觉怅然一空。
林君含真是怕了那种滋味。
当晚起了风,外面下起零星小雪,这样的气候最是清寒,那一种冷直断骨髓经脉。
听差午夜不忘进门来看,林君含已经睡下了,窗前一盏睡灯开着,散着氤氲的黄光。而那窗子也紧紧的关着,想来是她自己睡前关上了。于是关了门悄悄的退出来。
第二天一早便听见吵嚷说军营里着了贼,落雪上明显一串脚印,是直冲林君含寝居那里去的。
这样一说,侍卫头子慌了神,一得到消息立刻向王思敬汇报。
先前王思敬也是大大的吃了一惊,思萦片刻便很快冷静下来。只道:“既没发生什么事,这事就不要声张了,省着闹得人心慌慌,对当前的局势没什么好。四小姐那边我自会去吱会一声,你出去忙吧。”
总算被他三言两语压伏下去。
便直往林君含这边来。花厅内看到一个听差从楼上下来,便问:“四小姐醒了没有?”
那听差道:“已经起来了,正准备下来吃早餐。王副官若有事,去餐厅内等着吧。”
王思敬转身去了餐厅内等着。
果不然,须臾便见林君含从楼上下来。一身笔挺戎装映着微薄的晨光,只觉得英姿款款。
见王思敬立在那里,便问:“修文怎么样了?”
王思敬如实答:“昨晚就已经开始正常进食了,西医去量了几次温度也没有再升上来,说是*分好了,没什么紧要,四小姐放心吧。”
林君含点点头。
亦没说要去看看王修文,想她堂堂四小姐可曾怕过什么,如今却这样惧怕一个孩子。
继而幽幽感叹道:“我是何等悲哀,到了现在才发现竟不知如何跟自己的孩子相处,将他生下来又有什么用?却没进到一点做母亲的责任,可见我并不是个好母亲。修文他不肯接纳我是应该的……”
王思敬宽慰道:“四小姐,你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些年来对修文隐瞒真相实是事出有因,天亦不能奈何。况修文的心里并非没你,四小姐在他心中的份量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只修文那孩子心思重,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接受现实,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和四小姐倾心相对。自古以来,母子之间又有什么隔阂呢。”
他一番话不由让林君含宽了一些心思。见他眉宇间仍有重色,便道:“你有什么事说?”
王思敬道:“四小姐,今早侍卫来报,说昨夜有人擅闯军营,从地上的鞋印来看,是去往四小姐那一处的。属下见一夜安好,未有事态发生,便叫侍卫长不要声张,将此事安抚下去了事。”
林君含执筷的手微微一滞,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只当是听了件不得紧的事情。却明显没什么胃口再吃下去了,站起身来走至窗前。那一层落雪下得很是轻薄,只是这样的时节,一丝融化的迹象也没有。那样轻巧的雪花,风起,微微的打着旋,只是看着就觉冷慑人心。
她看了须臾,感叹:“天气越发寒冷,接下来的战争只会更加残酷。”
之前将才购置了一笔军用物资,只是数量有限,棉服定是顶不过这个冬天。招集会议的时候军中要员商讨,这样的天气,将士们不吃饱穿暖是没有办法打仗的,无法只得将阵亡士兵的冬服取下来,供活着的人用。此话一出,会议室一时悲恸无声,个个眼含晶亮,苦不能言。
林君含断然道:“不可,我们的将士不能在抛头颅洒热血之后却连一件衣服都没得穿,这些事情我会再想办法。”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绥军一小股残余势力孤军奋战,明显是撑不了多久的。待到山穷水尽时,可还有路走?就此散了,将士们还能保命,回去和家人团聚,过山水田园的生活……林君含被自己的想法惊悚到了,猛然一惊,仿如噩梦初醒。
以前再颓败,再艰难的状况也都遇到过,可是不曾如此心灰意冷。今见梁家都已倒戈,投向扶桑一面,而她手底下的这些有志之士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仍旧浴血奋战着,条件何其恶劣,几乎前所未有,做为一军统帅只是于心不忍。
而她在昨晚已经思及得很明白了,跟扶桑一战只凭实力看天意,不想再指望别人了。
人心算计得多了,只怕到最后无力偿还。她再不想为着几省的天下,视人命如草芥。何况是自己看重的人?
林君含心如刀割,只想以手覆面大哭一场。她就自私这一回,从军数年,亦不过就由着自己的性子这一回。拿怕是以自己的缚鸡之力,也不想将在乎的人推到风口浪尖上。
王思敬喟叹道:“四小姐无需太过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绝地还可逢生,之前战况吃紧,到头来我军仍旧大捷,可见有上天庇护,该当我们绥军要有所作为的。”
林君含冷笑一声,她是不相信什么上天庇护的,如若真有什么上天庇护,绥军又怎么可能有今天?
贵人相助倒尤可信,只是,如果贵人尚且不能自保,绥军又当如何自处?
梁家行这一遭,如同给了绥军致命一击。
名副其实的不共戴天。
日头升得老高华筝方从外面回来,早上招开的紧急会议被他错过去了,会长直气得火冒三丈,操着一口扶桑语低斥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连这么重要的会议都敢缺席,日后人人效仿,扶桑大业还了得?”
林君梦一句开脱的话没办法替他说,先前派了人去找,说在城中的烟火场子找到的,喝得烂醉,到现在还醒不过来,即便抬回来也没办法参加会议了。难免惹得会长这样大动干戈。只道:“等华筝醒了酒,让他过去见我。”
林君梦怕这火气再滋长下去,息事道:“会长,还是先开会吧,华筝的事过后我会去处理,保证给会长一个满意答复。现在且不要耽误同僚们的时间,说正事要紧。”
方暂且将事压了下来。
会议过半,林君梦便出来去了华筝的住所。
听差忙里忙外,端茶倒水,说是华筝吐过了。
林君梦灰着脸上楼,进门便嗅到一股子熏人的酒气,她只是没好脸的走了进去。
“索性吐死算了,你还活着做什么?”说到这里不由得气急败坏道:“华筝,岂不知你就是个惹事精,哪得你一天消停的时候,现在竟迷上了这种不三不四的行当,这一回连会长都动怒了,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华筝平时就有个漫不经心的劲头,别人的话他听便听得,他若不听,纵你嘴皮子磨烂了都无济于事。此刻喝得五迷三道,任林君梦怎么骂,只是安静的躺在床上,手掌心朝上覆在额头上,依稀看到紧锁的眉头,判定他虽不言语,却十分痛苦。
林君梦不明所已,只当他是醉酒的缘故,道:“活该,你自己找来的。”
华筝心里讷讷:“是啊,我自己找来的……”
不是自己找来的又是怎样?那样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何时闯进他的心里去的,就这样轻而易举丢盔弃甲。或许从见她第一面开始,或许在山上的第一次肌肤之亲,也或许无数次烽火中对决,他深深被那个女人的凌厉锋芒所触动……只是不可思议,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奇女子,所以不知不觉将整颗心交了出来,便无论如何都收不回了。
华筝头痛欲裂,连喘处都困难起来,觉得身体内的某一处裂开了,所以你问他哪里疼,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听林君梦在那里气急败坏的絮絮不停,肺腑中翻江倒海的滋味更甚了,忍不住又是一阵搜肠刮肚的呕吐。
林君梦实是看不下去,转首踱了出来,叫一个听差道:“去将医生叫来,等他好转过来,告诉他去见会长。”
那样子满有提头去见的架势。
这一次会议的主题明确,梁家已经确定和扶桑达成同盟,共同抵御劲敌。
扶桑喜出望外的同时,又不免惊讶,不想梁景真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快,之前会长探试他的口风,年轻人那种铮铮铁骨的劲头掩都掩不住。不想梁景真走的第二天便接到来电,梁家表示愿意和扶桑达成同盟。
林君梦就知道梁家是聪明人,梁琼一把年纪,不会认不清大势所趋。这个头要断,血要流的关键时候,梁景真没必要为着自己的那一点骨气不顾及所有人的命运。况且没哪个男人甘愿受一个女人压制一辈子,谁不想顶天立地?
这样一想,总算安下心来。
转而一想到华筝,仍旧头疼不已。时刻关注那边的响动,听说华筝已经醒了,并且去见了会长,许久之后方才出来。
林君梦小心翼翼的打听过,据说华筝的脸色不好看,想来也是受了会长一番责难,不中听的话说了许多。但也只是揣测,哪里真敢到会长那里亲问。说好了不再管他,辗转着还是来到华筝这里,一进厅门见他垂头丧气坐在沙发上抽烟。
见她进来,只是轻微的一抬眼。不等林君梦问他,率先出口道:“会长和梁家结成同盟属实?”
林君梦微微一征,不想他一出口竟是问这个。
又怎能瞒得了人?很快整个中国都要知道了。准确的消息一出,几家外国报纸都开始报导,定然传得沸沸扬扬。
她没好气道:“现在跑来问我,早上军中招开会议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华筝,你现在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这样重要的会议你都敢缺席……”
华筝清冷的皱眉头,那样子直有些不耐烦。笔挺身姿陡然立了起来,摭去一片光华。站起身道:“我只是问你此事是真是假,不是听你说教的。”
竟一点儿耐心也没有,转身去了楼上,将点着的烟在指掌间揉作一团。
只是心烦意乱,会长与谁结盟又与他何干?况天下纷争,自始派系分明。
早打完这一仗没有什么不好,早些回家去看看被自己遗忘的家乡。
奈何心里揪结成一团,借着那些未醒尚存的酒力,早已发酵得不成样子。就那样直挺挺的迈着大步上楼去了,大有繁华三千抛却脑后,管他世事无常,都不想再理会了。
做了错事的人还敢摔脸色,林君梦讷讷的想,觉得没有意思,很有一种挫败感。那种感觉像你持久撑控着一个人,那人唯你是从,忽然有一天却一下逃出了你的五指山,怎么收都收不回了。林君梦此刻便是那样的感觉。
气急也只是拿他没有办法。
一天下来忙碌不堪,亦疲惫不堪,与扶桑一战转眼再即,全军已然进入备战状态。
从会议室中出来天已经黑了,丝丝冷风漫进衣领中。
林君含缩紧衣领,脸色发白的走出来。
素心在茫茫夜色中等着她,一见人出来,马上迎了过去。
唤她:“四小姐。”
林君含应了声,停下来与之寒暄。这样寒冷的天气说话之间已见淡淡雾气。忽然很想抽一支烟,温暖指腹也罢。可是不能够,只望着远处高高的大烟筒冒出的缕缕青烟。
素心问她:“现在修文情绪稳定了不少,四小姐不打算去看一看他?”
林君含心底里的恸懦又冒出来了,当然不止于此,更多的是伤怀,许多争战中的无奈。几年前有,几年后亦有,虽不一样,可是一点都不曾少。
淡淡道:“要打仗了,近来忙得紧。修文有你照顾我很放心,就像当年我把他交给巧云一样放心。”眼风投过来,落到素心纤巧的肩头上,朦胧的夜色中素心看尽她眼中真挚。
便道:“四小姐到底在怕什么呢?你既那么爱修文,处处为他着想,既然他什么都知道了,你就该坦然面对他才是。起初修文或许会执拗一些,但小孩子终归是需要哄的,你对他说几句软话,小孩子哪里还得铁石心肠。况且谁说修文不是想认妈妈的呢,我知道他心里是极其在乎你的。”
林君含觉得她的话字字如刀割,抿紧唇齿喟叹道:“素心,你不懂……”觉得更冷了,像一张口冷风就无孔不入的灌进肺腑中去了。
素心盯紧她的眼睛,分明觉得她是在怕,不由得问她:“你到底在怕什么?怕修文不原谅你吗?”
林君含深重的眯起眼眸,好一双精致秀丽的眼,楚楚动人,夜色里微微的闪烁着耀眼光彩。可是,人比烟花寂寞。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半晌,只道:“绥军又要和扶桑开战了,这一回我要亲自带领将士上战场,只怕要是无比惨烈的一场战争……”
素心心口像被人拧了一挤,眼睛眯了起来。
“四小姐……”
嗓子眼也像堵了什么,刹那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离经乱世,都知道得不到比失去了更让人悲痛欲绝。如若王修文是恨着她的,那么在林君含的心里一定是想,那便恨下去吧,恨她一辈子。这样即便她不在了,他也不会因为失去她而痛苦。他会在她给的恨里好好的活着,总比软化了他的心,再去伤害他要来得妥帖。
这便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无微不至的爱意,不得已时哪怕不舍也要放开他的手,现在为免他经受失而复得的痛苦,忍痛也要将他推得远远的。
夜幕中素心忍不住落下泪来,鼻音很重道:“四小姐你千万不要这样想,绥军怎么会战败,况且你有修文,万万不能有事的。”
林君含感慨道:“胜负乃兵家常事,看得多了,便没有什么是想不开的。只是,日后我若真有什么不测,还劳烦你替我好好照顾修文,现在巧云不在了,我便只能将他交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一心一意的待他。将修文交给你,我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可是,修文既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总该了解他。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你的骨血,前情旧恨他若不了解个明白,就算你有什么意外,他的心结也一辈子无法打开。比起那些你给他的恨,失去你的痛苦真的就大到无法泯灭么?莫非你想让一个孩子永远都不快乐?”
林君含蓦然怔愣。
晚上王修文吃的不多,素心让听差端进起居室的晚饭他不过吃了两口,再怎么哄骗一口都不肯再吃。
听差有些发慌,不敢懈怠,一出来便跟王思敬禀告说:“小少爷今晚没怎么吃饭,哄他也只说不饿,担心他是不是又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医生瞧一瞧的?”
不等王思敬说话,素心道:“不用找医生,你们下去吧,一会儿我上去看看他。”接着转首对王思敬道:“不用大惊小怪,我想修文他并非身体不舒服,只是没有胃口罢了。”
王思敬问她:“那怎么办?”
素心哼声:“还能怎么办。”
解铃还需系铃人,除却林君含,其他人都不顶用。
王修文晚饭没怎么吃,早早上床去休息了。
闷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到轻微的开门声,他闭上眼睛没有动弹,佯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感觉有人慢慢靠近之后,将他踢掉的被子重新拉好,连带两边都掖得严严实实。
以前巧云就爱如此,他睡觉不老实,一晚总要踢几遍被子,巧云怕他受凉,便时不时的过来摸索,大多时候并不开灯,借着月光,温暖的手掌在他的小身体上摸索一下,便知道他是不是又调皮踢了被子。若是踢了,就重新将它盖好。
这个人的手掌很暖,像极了巧云妈妈。王修文紧紧的吸着鼻子,他是有些想妈妈了……心底的酸意泛上来,便有了落泪的冲动。
到底只是一个孩子,微微的抽搐一下,梦呓一般:“妈妈……”
林君含跟着愣了一下,本来打算无声无息的退出去,听到这一声召唤,双腿顿时像灌了铅似的再挪不动,静夜中只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收敛不及,就任它们泛滥成灾。
谁说她不想他?她不爱他呢?
这是她的亲骨肉,做梦都想将他揽在怀里。
此刻林君含终于伸出手来,就仿佛做梦一样。梦里她就是这样抱着他,听他叫她一声妈妈……
而她有太多的苦衷,只是不知道要如何一字一句的讲给他听。那些不得已“遗弃”他的理由,多年来就像一根硬刺似的抵在她的心口上,痛不能言。
“修文,你从不知道妈妈有多爱你……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疼是痛,我最知晓。亦是我身上的一根软肋,妈妈做梦都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像无数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长大成人……妈妈何偿不想时时将你带在身边……”
王修文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扭动着小身子,像抵触,更像在微微抽搐。林君含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或许他也正等她来说这一番话。
林君含情绪失控,将几年来积攒下来的,很多很多想要说给他听的话都一股脑的说出来。
当年纵使不知哪个人是谁,出自名门华府亦或纨绔子弟,可是怀上这个孩子她不过有一时的恐慌,等他会动的时候,等感受到他的心跳……那所有的惶恐飞灰烟灭,她只知道这是一个生命,是她要用生命去孕育的孩子,她便没有什么怨言,生下他,是她心甘情愿……
所以,谁说她不要他了呢。她从没有一刻舍弃他。
林君含从不曾像这样吐露自己的心理话,着了魔一般,停也停不下,也不知那些话一个孩子是否全然可以读懂,她却积压在心口上不得不说。
上天将这个孩子赐予给她的时候,她也是个身带顽性的小将,跟一些叔叔伯伯出入军营,亦比谁都喜欢玩闹。那一种天翻地覆的转变就像美人鱼被生生的劈开双腿,方变成人类的样子。那一种苦痛她是经受过来的,难得却没一点怨言,满满的,只是对这个孩子的爱。
王修文哭声渐弱,等林君含情绪稳定下来,见他已经睡着了。小身子蜷缩在她的怀里,时而抽搐一下。
林君含拿脸颊轻轻磨蹭他的,最后放到床上去。
再没两日她便要领兵出去打仗,几日回来尚不可知,也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今夜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此生无憾了。就算王修文现在不懂,等有朝一日长大成人,终会慢慢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时局动荡如斯,四下里硝烟弥漫。
江城做为清军的都城,还算得上一方净土。
数算着,这个时候付东倾已经抵达了战场。段芳华不哭不闹,就任他说走就走。私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等再过些时日,她也要到军营中去。除却这样,她想不出离他更近的法子。
就仿佛是夜空的星,遥遥相望,分明知道不能摘下来握到手中,便只能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哪怕高处不盛寒。
这一日许婉婷喝过清茶,想起要去精神病院看一看吴素。近段时间府中张罗筹办付东倾和段芳华的婚事,排场操办得很大,忙得脚打后脑勺,闲下来了骨头便像散了家,又暂歇了几日,着实有段时间没有过去看她。吴家已经颇有微词,再不过去只怕说不过去。
命人备车,又让听差将大披肩拿下来,就要出发了。
段芳华睡了一个晌午觉,正闲来无事,看到许婉婷要去看吴素,就道:“妈,我跟你一块儿去看看大嫂。”
许婉婷也怕付东倾才一走,她在家里憋出毛病来,只道:“一起去吧,散散心也好。”
车子沿着青石板路一路驶到城郊,城中绿意芳花早已凋零的不成样子,有的只是一座古城,以及那些人工雕琢的繁华,欲盖弥彰的显露着时代的混乱与败退。过眼匆匆,无尽的灰黑之色。
过往的人冷眼于世,匆匆的走过街面。无论到什么时候人都得吃饭,都得养家糊口,做小本生意的小商小贩还是随处可见。一脸木然的沿街而行,像无数呆板的牵线小丑。
许婉婷看着窗外,忍不住抱怨:“瞧瞧现在城中乱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那些管事的人都做什么去了。”
段芳华跟着道:“现下四处都在打仗,江城算是十分太平的了。四处逃难的人里总有几个有门道的托了关系或者投奔亲朋好友来到江城,大街小巷难免比往时拥挤一些。就是那些管事的,想来也没什么办法。”
许婉婷也只道了些无奈。
两人一来到医院,便有医生诚惶诚恐的迎了过来。只道:“不想夫人和二少奶奶竟来得这样快。”
段芳华见他面如土色,不明所已道:“你什么意思?”
那医生道:“大少奶奶一出事,我们没敢耽搁,立刻给府中打了电话,不想转眨就来了。”
又哪里接到什么电话?
连许婉婷也紧张起来:“你是说吴素出了什么事?”
医生吐吞道:“大少奶奶不慎从楼上跌落下来,救治无效身亡了……”
许婉婷心中一阵恐慌,身姿晃了晃,险些摔倒下去。被段芳华一伸手扶住。
“妈,你没事吧?”
许婉婷只觉得惊忪:“你大嫂怎么会从楼上掉下来呢?”
她又不是真的脑袋有毛病,更加不是小孩子了,岂会连这点小心都没有?
段芳华的心脏怦怦的跳个不停,究竟是怎么样的,她也揣测不出。
声音颤抖:“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大嫂吧……”
那医院的楼层高楼只是一般,并没有督军府中的亭台楼阁威武高耸。前些日子家里筹办婚事,下人披红挂彩,一个踩踏不慎便从二楼摔了下来,当时眼看着的人一片唏嘘,只是那人倒地之后,片刻又站了起来,除去自己吓得脸面惨白,并未受什么伤。可见吴素是个巧劲,一侧头骨撞到了石头上,那石头并不大,却将人撞得脑浆崩出,血液流了一大片,她穿着病服,蓝与白相间,浸泡在血液中,素衣尽染,凄离的不成样子。
段芳华呆呆的盯着,见吴素虽是睁着眼的,脸上却有笑容,那种稚气未脱的模样,这一刻只说不出的诡异与惊悚。
段芳华觉得自己脸颊凉凉的,抬手触碰,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浸透。手脚都像被捆绑住了,动也动不了。那一端许婉婷被吓坏了,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她也顾不得理会。这一幕实是将人惊呆了,不由得想起初见吴素时的华光艳影,明眼瞧着八面玲珑的一个人,付家的大少奶奶,身份何其高贵体面。不想竟是以这样的结尾做了收场。如果吴素她料定自己是这样的结果,最初是否还会赴这场华丽的盛宴?
付俊仲得到消息后也随之赶了过来,不等侍卫将车门打开,他已跄跟而下,被脚下的石头绊了脚,身体摇摇晃晃。自打新婚夜事变,他便一直颓废,如今一个痛击,终于是醒来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还有什么用?
远远看到吴素,还是急行而来。走近之后一把将吴素揽进怀里,只是半晌发不出声音。
这是他的结发妻子,吵吵闹闹,相伴而行,曲散人终,不想落幕得这样悄无声息,连一个缓神的机会都不留人。
许久他终于唤出一个名字:“吴素……”
可是,她再也听不到了。
其实吴素自来到这里十分孤独,一直希望付俊仲可以来看他,但是,他一次都没有来过。想来不是生她的气,就是将她遗忘了。吴素等得时间久了,便不再抱任何的希望。上次段芳华过来时,她跟她说,她只是很痛苦。在这里呆得时间久了,渐渐觉得自己就是真的有毛病,头脑也开始变得不清不楚,有许多事情想也想不明白。
段芳华还记得她当时痛苦的样子,抱着自己的头,长发披散,丝丝缠绕,摭去大半张脸,而她在散发之中泪流满面。段芳华想,或许那个时候吴素是后悔了的,后悔涉这样一段红尘,后悔赴这样一场华宴,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那样的警示赤果果的呈现眼前,她眼睁睁的看着亦是怕的,可是她亦无畏,总相信不同的人可以走出不同的路来。
可是,此刻那寒意又升上来了,并且浸入骨髓。她怕得不能言。
吴素的尸首被带回付家准备安葬,吴家得到消息之后自然不肯罢休,去付家哭闹了不止一场。
付家红白事这样更跌,上下的人也都倦的不得了。
段芳华去精神病院帮吴素收拾东西的时候,听一个年纪很小的护理说。
“大少奶奶初来的时候精神状态还是挺好的,医生说有病,我们却看不出她哪里有病。可是,渐渐的,就发现她的精神不那么好了,有的时候也是不清不楚的,想来是真的有病。这些病人里自残的不在少数,用什么方式折磨自己的都有,也有直接选择自杀的。大少奶奶倒是没有,那一日她只对看护说冷,让她去病房中帮她取一件外衫来。后来听那看护说那日大少奶奶是自己跳下去的,她仿佛痴了一般,面带笑容,追逐一只明黄的蝶,那蝶飞入到半空中去,她也便跟着跳了下去……”
段芳华想,这便是她所追逐的,曾经多么贪婪的一个女人,视付家女主人的地位如命。最后为了扑一场虚无,便将自己一生葬送。
付家接二连三去了和条人命,又都是年轻尚轻的。府内氛围如何低靡,可想而知。
偏吴素死后,许婉婷又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从那院中的古井之中爬出一个人来,一身白衣,披头散发,是来锁人的命,吵嚷着要让这府中人血债血偿……
许婉婷在尖叫声中哭醒过来,直吓得满身大汗,连睡衣都湿透了。而她脸色苍白,更是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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