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副不容易

37 第三十六章


帕德骂了声脏话,雷萨丁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难以理解,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文化之下,才会把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全身刺满刺青——那该有多疼啊!
    “迪尔,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碰那些你不该碰的东西!”海鸟大叔急急地说,“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迪尔,这是你儿子的名字吗?”雷萨丁上前,俯身查看躺在床上的金发小鬼的状态,“怎么烧得那么厉害?我的船上有退烧药。帕德?你去把药拿来。”
    海鸟大叔似乎这才发现雷萨丁跟了过来。他转过头,看着这会儿正浅浅皱眉,一脸担忧地查看自己的儿子的雷萨丁,仿佛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极为惊讶地叫了声:“伙计!”
    “嗯?不用担心,我的朋友,我的药很管用,我的儿子在不满半岁的时候也大病了一场,就靠着那药撑了过来。西尔顿皇家御医研发的药品,治疗退烧可是有奇效的。”雷萨丁头也不抬,“你儿子身上的刺青真特别,这么小的孩子,浑身刺满这样的东西得需要多大的忍耐力……”
    “这不是刺青。”
    “嗯?”
    “啊,这是巴布鲁斯的图腾,”海鸟先生看上去特别不安地说,“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伙计,但是我猜想你真的是个好人——正如我所说的,这座岛屿的一切都受到海怪利维坦的祝福,而作为来自大海的巨怪,作为受到它祝福的人们,我们不能吃鱼。只要吃了鱼,就会着实难受上一阵子,高烧不退和图腾显现也是症状之一,如果是成年人,可能还会伴随着皮肤的刺痛,好一阵折磨之后,这些印记就会消退,但是那痛苦的滋味……噢,我可怜的迪尔,想必经过今天这件事,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碰鱼了。”
    “……”雷萨丁没说话,事实上他难以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荒谬的事情。
    他终于知道打从登上这座海岛开始,所感受到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了——整座海岛的人们都沉浸在对“海怪利维坦”的信仰当中,而且对于这种信仰有近乎疯狂的偏执。因为信仰,他们热情地接待本会给他们带来不安的陌生异乡人;因为信仰,他们提供了美味佳肴,美酒佳酿;同样是因为信仰,他们跟异乡人手拉着手,在篝火边跳舞……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们自愿的。
    只有最开始时,在沙滩上遇见海鸟大叔的女儿时,小姑娘最开始表现出的恐惧和不安,才是长时间与世隔绝之后的岛民们应该有的自然反应。
    “我并不认为你说的利维坦真的存在。”雷萨丁皱起眉,“你们不能吃鱼,或许只是因为你们的体质天生对鱼类有异样的过敏,这些都可以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
    “哦,那怎么解释我这个两年前就应该因海难而死去的人,现在变成了海鸟重新回到我儿女身边的事情呢?在这座岛屿上,只要还有一个巴布鲁斯的人活着,他的血液就足够将任何还拥有肉体的人以另外一种形态的方式从冥界中唤回来——哪怕那个人只剩下一根小手指。”
    “有些事情,我想如果你不是亲眼所见的话,是不会相信的,我的伙计。”海鸟大叔叹了口气道,“利维坦真实存在着,以一艘船的姿态,就栖息在这座岛屿中心的神殿当中。”
    “一艘船?”雷萨丁愕然。
    “是的,一艘船,同时也是海中的王者。你以为海洋之中最令人畏惧的生物是什么?鲨鱼?还是抹香鲸?都不是,真正称霸海洋的王者是生活在深海的利维坦。当它化身为船,它将乘风破浪,不畏惧任何暴雨狂风,比现世所存在的任何船只更快、更稳,且拥有最强的战斗力,它的船舷无坚不摧,它令海盗们闻风丧胆……”
    “为什么说它令海盗闻风丧胆?”
    海鸟大叔站起来,伸出头看了看窗外,就好像害怕这些话被别的人听见似的,小心翼翼地把窗子关了起来,继而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别着急,先生,既然决定说了,我就会把这些事情都说清楚。所有关于利维坦的一切都是我听父亲说的,而我父亲则是听我的祖父说的。
    听说从那个年代开始,利维坦就是以一艘船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只有每个月月圆之前的几天,它才会从神殿里消失。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但几天之后,它又会悄悄地回到神殿里,船舱里载满了食物、淡水、美酒以及新鲜的肉制品,甚至还有御寒用的衣物……
    一艘无人船不可能悄然无声地从岛屿中央移动到海洋里,然后寻来那些东西分给岛民……我在船舱里曾经弄到过一些描写外面世界的书,看了那些书我注意到,船舱里的东西都来自不同的国家,但几乎没什么规律。然而放眼这整片海域,只有一种船,它上面的物件会因为其本身性质而出现这种情况。”
    雷萨丁挑起眉,“我忽然懂你的意思了……”
    海鸟大叔微笑起来:“是的,巴比伦海上总是有那么一些大海盗突然之间销声匿迹,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雷萨丁叹息道:“你是说,利维坦通过攻击海盗船,截下物资,再运回这座岛上满足人们生活所需?”
    海鸟大叔点点头,他动了动唇,看上去还想说什么。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雷萨丁忽然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在海鸟大叔疑惑的目光中,他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那紧紧关闭的门前,突然伸出手将门打开。
    只听见“哎哟”一声,原本趴在门上的帕德大副狼狈地跌了进来。他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抬起头看见海鸟大叔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忙咧开嘴,露出个厚颜无耻的笑容,睁眼说瞎话:“真是巧合了,我和我的船长可是心有灵犀呢!我这会儿刚刚拿药回来,他就知道开门迎接我了!”
    “既然你知道我了解你,想必你也猜到这时候我知道你在撒谎,帕德。”雷萨丁伸出手,“药?”
    帕德大副嘿嘿笑着将手伸进腰带,然后掏出了雷萨丁要的药交给他。
    雷萨丁立刻把药交给了海鸟大叔,喂那个偷吃了鱼的小鬼迪尔吃下。那小鬼服下药没过几分钟,原本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缓了许多,就连脸上的红晕也跟着慢慢消退。正如海鸟大叔所说的那样,伴随着他体温的下降,他身上的图腾也在逐渐变淡,他看上去没有那么痛苦了。
    解决了迪尔的事情后,雷萨丁转过头来看着帕德,面无表情地问:“你刚才听见多少了?”
    “一点也没听见。”
    “帕德。”
    “好吧好吧,是全部。”帕德不再隐瞒,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身上就带着那种药,没有立刻露面就是想听听你们要说什么秘密。”
    雷萨丁抿起唇,露出恼火的表情。而这个时候,帕德却瞪大了眼看向海鸟大叔:“哎,波塞冬的三叉戟,这位大叔,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这世界上真的有利维坦,还有它化身的那么一艘无坚不摧、可以乘风破浪的战船?乖乖,那可真是个好宝贝!姑且不论它每个月能自动补充物资这一点,光是这船本身的装置……如果有那么一艘船,别说是称霸巴比伦海了,还能将领域再延伸到别的海域,甚至是全新的大陆……”
    帕德说到这里就忽然停住,似乎为自己的想象而高兴得难以言表。
    海鸟大叔看到帕德快流出哈喇子的表情,由衷地不安起来。他转过头,一脸后悔地看着雷萨丁。
    雷萨丁只好出言安抚:“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那些家伙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的,我才是席兹号上的船长,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能向任何人伸出贪婪的手。”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瞪了帕德一眼作为警告。后者见了,嬉皮笑脸地打着哈哈,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家船长的怒瞪。
    稍稍安抚了下海鸟大叔,等那个叫迪尔的小鬼情况稳定下来后,雷萨丁将帕德拎出了海鸟大叔的家。两人匆匆回到席兹号上,然后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准确地说,从头到尾只有帕德比较激动。
    “你是不是疯了!你居然承诺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绅士风度?你听见那大叔的话了吗?如果真的有那么一艘船,席兹号在它的面前根本不够看!如果真的有那么一艘船,我们的船队将会是巴比伦海……不,是全世界最好的船只!皇家海军也只有给我们开道的分儿!”
    “异想天开。”
    “我异想天开?我不管,总之一会儿我就会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你到时看看那些水手们会怎么说吧。到手的鸭子就让它这么飞了?哪有这种道理?那大叔说出来可就要做好被人惦记的准备。再说了,转念想想吧,我的船长,女王陛下为什么突然让我们来寻找这利维坦的雕像?再看看寻找到利维坦雕像后,我们遭遇了什么?我不信这其中没有一点儿关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西尔顿王室的手已经伸过来了,我们不拿,他们也会拿。”
    “我们不是海盗,帕德。”
    “有了利维坦的船,我们可以将所有的海盗都打得丢盔弃甲,这可是件积德的事情。”
    “威逼不成改利诱,是吗,大副?”
    “死活不肯答应是吗,船长?”
    “是的。”
    “那么我的回答也是,是的。”帕德面无表情地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艘船,我势在必得。”
    “有我在,你休想。”
    谈判就这样不欢而散。
    “所以最后你是怎么成功造的孽?”兰多问,“给我父亲的晚餐里下了耗子药吗?”
    “找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水手,他们可是站在我这边的。”帕德大副咧嘴一笑,“给船长用了些能让他睡得不错的小东西——船长提防我,可不会提防他们。哦,你的父亲可从头到尾都是个好船长,对手下绝对的信任是他的行为准则里的第一条。”
    兰多面无表情地评价:“卑鄙。”
    “所以我现在来做海盗了。”帕德说,“当好人的规矩太多,当坏人则省事不少。”
    在兰多和帕德再次掐起来之前,小白插嘴问:“后来呢?”
    帕德立刻转移了注意力,他看着小白,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说不清究竟是后悔还是遗憾。
    “后来,等船长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等待他的是小岛上遍地燃烧的火焰,环绕在小岛周围的美酒成了最好的助燃物——不得不承认,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确实,当天,雷萨丁在将帕德关押起来后,就恢复了日常的作息,为了确保不让帕德离开自己的视线,甚至还婉拒了海鸟大叔的晚宴邀请。
    雷萨丁独自待在船舱里简单地吃过水手送来的晚餐,又看了一会儿书,最后竟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鼻间已满是浓重的烟火味。
    刚醒来时,他还以为是有谁趁他不注意时放火烧了席兹号。直到他急匆匆打开船长休息室的大门,来到甲板上,才为眼前所见而震惊——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熊熊烈火,小岛上成排的房子没有了,茂密苍翠的森林没有了,小动物们从变成炼狱的森林中仓皇逃出,飞鸟一边凄惨地鸣叫一边扇动翅膀飞离这一座曾经美丽的海上伊甸园……到处都是人们哭喊的声音,房屋树木倒塌所发出的轰然巨响仿佛是他们在发出愤怒的吼叫……
    一切都毁了。
    白天还被称作是“伊甸园”的小小海岛,顷刻间成了人间炼狱。
    雷萨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看见的一切。
    他浑身颤抖地爬上瞭望台,然后远远地看见,在通往森林中央的方向上,有一条没有被火燃烧到的道路。显然,那条道路在最开始就被人为地设置成一条防火隔离带,而在那条隔离带上,他还能看见七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披着湿漉漉的床单往大概是神庙的方向前进。
    此时此刻,席兹号船长的大脑已经完全被悲愤占据。当距离海边最近的一座民居轰然倒塌时,从里面传来的孩子哭喊声和女人尖叫声仿佛惊醒了正处于震怒状态中的雷萨丁,他下意识地跳上了船舷,想要顺着绳梯下船救人,然而,还没等他的手碰到绳梯,那些声音就消失了。
    雷萨丁的手僵在那里——他知道此时死一般的寂静代表着什么。
    他双目充血,胸腔中的怒火在燃烧,他想自己这辈子可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他很快就因为这种冲冠的愤怒而丧失了理智。他打消了下船的念头,而是转身跑回炮舱,给席兹号的大炮装好炮弹,然后瞄准了岛屿中央的神庙!
    伴随着接连两声轰隆、轰隆的巨响,席兹号发射出的炮火准确地击中了什么东西。
    雷萨丁冷静地重新爬上瞭望台,满意地看到森林中央被准确摧毁的神庙。在神殿外利维坦神像轰然倒塌的同时,那些已经走到神殿跟前的鬼祟身影吓得抱头鼠窜,有一些人还慌不择路地闯进了火海里,还有一些人则被压在了巨石下面……大概一个都没能逃脱出与这座岛屿同归于尽的厄运。
    而雷萨丁没有再看下去。
    冲天的火光与浓重的黑烟几乎遮蔽住了这一夜漫天的繁星。
    身后跳跃的火光将雷萨丁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拔出了腰间的枪,又在弹夹中塞满七颗子弹,然后转头回船舱拿出七个装满了淡水的水袋,最后,他将枪和水袋从船舷上扔到了岛屿的沙滩上。
    只交与船员一个装满了淡水的水袋,以及只装着一发子弹的枪支,将船员流放到无人的岛屿,任其自生自灭,听天由命。当淡水饮尽,没有粮食也没有救援时,那么,枪支中的子弹将是船长给予自己的船员最后的仁慈——这就是流放之刑。
    这是作为席兹号的船长,雷萨丁对于那些背弃船员承诺的水手们,所实行的最后一个惩罚。
    之后,他将独自一人开启席兹号,离开这座已经从天堂变成炼狱的岛屿。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驶离巴布鲁斯岛的。
    只能猜想——后来,在巴比伦海的某一处,席兹号的船长将那座引来灾祸的利维坦雕像沉入海底,又将装有“人鱼的咏叹调”使用之法的匣子烧毁,只带着两件秘宝中的其中一样返航西尔顿。
    人们都说这一次的任务虽然成功了,却是席兹号有史以来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任务。
    对于这样的说法,在很久很久以后有人跟雷萨丁提起时,他总是不语,对那些事绝口不提,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帕德面无表情地说:“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你老爸当年大概为我伤透了心。”
    兰多:“……”
    “我退烧后,发现我家成了火海,家人也都不见了。我来到森林里,看见的是被压在利维坦雕像底下的帕德。我们好歹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我救了他,而且他也是我一路找过来,唯一看见的还有得救的人形生物。”迪尔跷着二郎腿说,“小乖乖,说起来我还欠你老爸一条命,如果当时不是他给我退烧药,说不定我已经因为一条鱼翘辫子了。好了,现在让我们回归重点,我亲爱的帕德大副,我发现你这次讲述的故事版本里多了一些以前你没跟我说的细节,比如,利维坦号被老巴塞罗罗摧毁了?”
    兰多:“……”
    帕德:“谁知道呢。”
    迪尔露出一个危险的微笑,“‘谁知道呢’算是什么回答?所以我们现在忙死忙活是在寻找什么?一片利维坦号的船舷碎片?还是利维坦号的舵盘?我不确定自己看着这些东西时,会不会当场哭出声来。”
    帕德动了动唇,正想说些什么,却在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小白忽然开口道:“如果那岛屿上的生物因为受到了利维坦号的祝福,都可以起死回生,或许利维坦号本身也拥有这样的能力?哪怕只剩下一片船舷碎片、一个舵盘……如果利维坦真的存在,那么它就应该具备将自己从冥界中唤回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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