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人下

1 山雨欲来


楔子
    夜幕下的钟山只望得见起伏的轮廓,却比白日里更显巍峨。半山腰上,一座道观依山而建,气势恢宏,这便是名闻天下的清心观了。
    此刻,在雄伟的正殿门前,一位须发花白的灰袍负手而立,他身侧还站着个五六岁的幼童,正拽着他衣角,一脸稚气地发问:“师父,今天过节吗?怎么下面这样热闹?”
    人看着山脚下张灯结彩的镇子,淡淡答道:“新皇登基。所谓天子,不过是数年十数年一换,什么天命所归,都是儿戏罢了”,他说着抬头望天,喃喃自语:“要说亘古不变的,大约只有这日与月了吧。”
    “噗嗤”,小童笑出声:“师父老了,眼睛花,连月亮都看不清。它哪里不变了,一会儿圆一会儿缺,每天都不一样。”
    “月终究是月,形状千变万化,内里却始终如一。你还年幼,要慢慢修行才能领悟其中的真意。”
    “师父是说等我得了道就能看见始终如一的月亮了?那可有趣得很。”
    “你呀,是不是巴不得天天都是满月,圆盘似的挂在当空,还能吃上月饼?”道人微笑。
    “才不呢”,小童一仰头:“我不喜欢满月,我喜欢弯弯的残月。”
    “哦?那是为何?”“师父不觉得残月那么细,却也跟满月一般明亮,很好玩么?”
    “岂止是明亮”,道人叹了口气:“无论满月残月,都能操控这世间的潮涨潮落……夜深了,你快去睡吧,明天还有早课。”
    “是。”
    第一章
    自□□皇帝灭了前朝,一统中原,建国号为“齐”,算算也有近百年了。岑家先祖是开国的功臣,后人又在边关多次击退外敌,屡有战功,传到这一代时,“岑”姓已是极有名望的高门大姓。早年间,岑老太太曾找过高人卜卦,那人说岑家还将有天大的富贵,却也会遭天大的灾祸。岑老太再三央求,他仍不肯明说避祸的法子。老太无奈,只得自独子岑德举成年起,便替他张罗娶妻纳妾,盼着广开枝多散叶,将来即便祸事临头,也不至于断子绝孙。
    转眼数十年,德举年过五旬,被朝廷册封为镇夷大将军,执掌兵权。他几位夫人、侧室为他育下了四子三女,长子云仁、次子云义都已年过三十,随父亲征战沙场多年,智计过人、勇冠三军,让“岑氏三父子”的威名广为传颂。
    三子云礼则与两个哥哥大不相同,他自便喜欢拨弄算盘,岑老太说“我们家祖祖辈辈舞刀弄棍,却不想到你这儿生出个账房先生来”。这自然只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云礼的才能远不止算账而已。他二十出头便能独自将岑府上下百余口人及封地内上千佃户的诸多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父亲及兄长们在外征战时毫无后顾之忧。
    岑家的长女云贤十五岁入宫,诞下皇子后被封为贵妃。虽然后来那皇子夭折了,但这封号总不会再夺回去。次女云良、三女云淑尚未出阁,仍在府中与祖母作伴。
    家族里最特别的是幺子云智。他的生母是岑德举房中一名低等的侍婢,当时德举外出饮酒,喝醉后回到家,强行与这侍婢发生了关系。此事一出,岑老太大为光火,一口咬定是“那贱人妄想攀高枝,处心积虑勾引老爷”,因此到发现婢子有了身孕时,也不肯给她半个名分。后来婢子的肚子渐渐凸出,周围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不堪重负、万念俱灰,想寻短见,却又被救下。这一番折腾,孩子早产,岑老太听闻是个儿子,才赶来查看,一见之下,发觉这男婴虽然瘦瘦小小,连哭声都有气无力,却圆睁着一双眼睛,眼珠又黑又亮,岑老太断定他绝非寻常的“贱种”,当即叫德举的正妻收养他。至于那侍婢,在岑老太授意下,任何人不得去看顾,任由她在床上淌着血哀嚎半日,一命呜呼。德举不敢忤逆母亲,只得对此视而不见。
    云智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即使岑老太请了许多大夫来为他医治、调理,他一年里仍有大半时间卧病在床。但他天资聪颖,跟着粗通文墨的下人、来诊病的大夫,有一搭无一搭地竟学着识了不少字,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岑老太逐渐忘了他的出身,对他宠爱有加。到他五岁那年,一位云游的道人来到岑家,见到他后便提出要带他上山修行,岑老太原本不舍得,道人请她屏退旁人,对她说了番话,她才答应。云智自此与家人别过,逾十年未再相见。
    建贞十一年,北地大雪,边关奏报说契丹十万牛羊死于严寒和饥荒,牧民也死伤甚重。以契丹一贯的德行,大灾之后必是大战,为了生存,他们会倾巢而出,进犯大齐,以抢掠物资、人口。因此齐安泰帝采纳众臣的谏言,加固边关城防,调大军驻守,并以岑德举为统帅,与其子云仁、云义同往要塞阳城,定要将契丹大军挡在关外。
    正月刚过,据探子回报,契丹军已开始频频调集,想来不日内便会来犯。岑德举命令手下将领加紧督军备战。一天,他领着两个儿子登上城楼,远眺塞外,三人向僻静处走,边走边谈。德举问云仁:“依你看,这次契丹能纠集多少兵马?”云仁眉头紧蹙:“年末的雪灾百年难遇,开春后契丹家家户户都面临饿死的危险,肯定要集中所有兵马前来,孩儿估计,不少于二十万。”
    “哼”,云义冷笑:“自家没得收成就想来大户这里打秋风么?可惜啊,大户家也没余粮,倒是刀枪剑戟,要多少有多少,这帮蛮夷之人硬要来侵犯,无妨,管叫他们有来无回便是!”
    “二弟”,云仁劝道:“正所谓哀兵必胜。契丹人饿死是死,战死也是死,你想想他们作战时会如何勇猛、如何有进无退?”
    “大哥,契丹打仗那一套我见得不比你少,真在战场上相遇,我又怎会轻敌?”云义此前在大小数十战中担任大齐军左先锋,未尝一败。他虽说话语气狂妄,行事却谨慎周全,因而云仁也不再多言。
    父子三个信步而行,许久后,云仁见四下无人,才望着父亲,小心翼翼地开口:“爹,契丹举国来袭,但他们的军队也被天灾所困,人饥马瘦,想必战力会大不如前。反观我军,粮草充足,士气高涨……”
    “你想说什么?”德举转头凛然瞪视他。
    云仁没被父亲的目光吓退,继续说道:“孩儿的意思是,我军初战告捷后,可趁胜追击。既然契丹精兵尽出,我们何不借此良机将其全歼?这样一来,边关或许能有十年安宁。”
    “云仁啊”,德举叹气:“你这仁字还真是取得恰如其分。以你的聪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你会不懂?这么多年来,皇帝、臣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我们岑家的地位始终没有动摇。你以为朝中没人眼红?没人向皇上进谗言?你以为皇上真的不忌惮我们?只是因为有契丹这强敌,一直在关外虎视眈眈,皇上才没对我们有所行动。契丹就是我们的免死金牌,灭了他们,边关倒是安宁了,可岑家的安宁又怎么办?”
    “为天下百姓……”云仁争辩,却被云义打断:“大哥,正是为天下百姓,才要保住咱们家啊。你忘了前朝那个岳将军?他打退外敌,结果呢?被佞臣构陷,昏君下诏夷其三族,追随他的将士也被杀的被杀、退隐的退隐。等十来年后边关再次告急时,朝中没有大将,来犯者长驱直入,烧杀抢掠,致使生灵涂炭。那时,百姓又何来安宁可言?”
    云仁长叹一声,不发一言。当晚,德举在自己的大帐中写奏折,将对战事的预计拟成文字,并细细上报了目前军中的各项事宜。这每日的奏报,算算却有一旬没有回音,德举放下笔,暗想:宫中传出的消息果然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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