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音

深秋，长安。
    长安曲江池最近一次盛会是三月上巳拔褉，年中天下大乱，曲江池游人凋敝，偶有世家子弟带着一众狭斜歌女大张旗鼓的游河，嬉笑怒骂，给独自等人的容莞平添了不少乐趣。
    曲江楼很高，俯瞰曲江池全景，是块风水宝地，站在楼上除了吹风看景还能不经意的窥见人世百态，倘若是太平盛世兴许能挖掘出某某公子与寒门贱女的风月□□，世道不好只能看看纨绔子弟今朝有酒今朝醉。
    等到第三天，容莞看过同一个纨绔弟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了八趟，每趟船里歌女舞姬都与上次不同，陪同的客人也没一张脸眼熟的。她想，等清蘅来了一定要跟他说这件事，让他惭愧……让他给个准数，“不会太久”到底是多久。
    第三天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身边来了个人，余光瞥到一身遒劲黑衣以及别在腰间的乌青长剑，两两相应，森冷骇然，容莞顿时眼前一黑绝望的吊挂在漆成朱红的木栏杆上。
    为什么来的人是霍云呢？
    霍云与她看着同一个方向，不知过了多久他率先开了口，语气是与以往不同的柔和但他到底是个冷漠的人柔和起来反倒显得蹊跷而生硬。
    “我本吴地男儿，此番北上是为投奔晋王殿下，晋王殿下胸怀天下，帐下人才济济，我年少时也曾与他做下约定日后协助他起兵共创盛世。”
    容莞知道他是热血男儿可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能回复的不过是个有气无力的“哦”字。
    谈及远大的志向激起了霍云的本性，话中柔和不再：“我会还天下百姓一个盛世，不再让妻离子散的事发生。”
    容莞转过头来看他，眼里流露出几分钦佩之情。这时她才发现，霍云脸上有不少搏斗过后的红痕，头发乱乱的，那一身黑衣满是干得已经开裂的泥巴，泥巴上有的还沾着草叶。
    霍云被她看的不自在，举起剑挡住她的视线：“你是有夫之妇，不要乱看别的男人。”
    容莞忍俊不禁。
    霍云僵着身子，不敢再看容莞一眼，脚步错乱的下了楼。
    容莞纳闷，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特地在她这个“妖人”面前发表一番豪言壮语？
    走下曲江楼的霍云满脸通红，看到楼上排窗外的灯笼点上烛火，娟秀的“莞”字醒目赫然，他急躁的跺了跺步子。
    他为什么来啊？不过一群妖人罢了。
    三日前，他撇下商队重回黄河制服水妖，再度北上太原王百万大军一夕倾毁，他在营地发现妖魔作祟的痕迹，用罗盘追踪到附近的密林让他发现两个互相残杀的妖魔，接着自己被其中一个灌毒威胁……
    之后他在密林里躺了一天才恢复过来，狼狈的赶来长安。
    他不怕毒发身亡，所以压根不打算到曲江楼找容莞，都是妖魔死不足惜，他才不会多管闲事。
    可是，他还是来了。
    步入长安城门的那一刻，洛阳酒肆、驿道逆旅、黄河渡船，那两个人如胶似漆的画面在他脑中转来转去，恩爱成这样的夫妻一方快死了，另一方毫不知情还在没有期限的等，哪怕是妖魔也太残忍了。
    可真正面对上那女子，脱口而出的尽是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豪言壮语，说出实情干什么啊，灌他□□的那个妖魔明摆着要她命，说出来让她去送死吗？
    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他一介莽夫会成了人家夫妻相见与否的主宰人啊？说到底，他就不该好奇心重得什么都要管，太原王军队被妖魔吃了关他什么事，他继续北上到晋王辖地不就好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晚上，他在曲江楼下不时看到那女子开窗点燃新的蜡烛放进灯笼里，不厌其烦的，整整一夜，烛火的光没暗下来过。
    天亮，最后一支蜡烛熄灭，青烟袅袅。
    容莞推开窗户，昨夜下过一场雨，屋檐上湿哒哒的，雨水参杂着瓦砾的味道，落到窗前，溅起小小的水花。容莞接了捧雨水进来，抹在脸上，凉凉的，雨水滑到她嘴里，咸。
    她又等了一个晚上。
    实木的楼梯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她兴奋的跑过去，脏兮兮的黑衣男子看到她先是一愣，而是递了个白布包给她。
    布包热气腾腾，应是早市上买来的糕饼，见容莞迟迟不接，霍云不耐道：“你拿着，我手酸了。”
    容莞没反应过来，他把布包往容莞怀里一塞，布包比想象中的烫，容莞烫得直叫唤，霍云没法子只得自己拿到楼上放桌上。
    “这是什么？”容莞问。
    “饼，给你吃。”
    “给我吃？为什么给我吃？”看她饿死他不是更开心么？
    霍云看了眼窗外的灯笼，道：“你在等你夫君？”
    “嗯，他很快就来找我了。”
    说这话时她心里是愉悦的，布包里糕饼的香气很浓，为了等清蘅她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肚子比谁都饿，等并稍凉了些，她拆开便吃。
    霍云什么话也没说，气氛怪异，只有她吃饼的咀嚼声，容莞有些尴尬，拿了块饼给霍云，过程中无意间对上他的眼睛，他迅速移开，容莞却在那一瞬间看到他眼睛里的怜悯。
    怜悯个什么劲儿，动起手来是个他都不够她打好么。
    霍云狼吞虎咽的吃饼，边吃边说道：“我有言在先要护送你们北上，现在你们夫妻分离我也有责任……咳咳……水！”
    霍云扔掉饼扒着茶壶就灌，灌了半天竟没一滴水流下来。
    “水……”没水要死人的。
    容莞夺过茶壶，飞出窗户，装了一茶壶曲江池水，飞回楼上捏住霍云嘴巴灌了半瓶。
    “吃饼就吃饼，说什么话。”
    噎过之后霍云老实多了，捡起剩下的半只饼，安安静静的吃完。
    “我劝你还是别等那个人了。”吃完饼，他突兀说道。
    “为什么？”
    “实不相瞒我自小跟家师习修道之术，能辨妖魔，略有小成，你不是妖魔他却是。”
    容莞吃完最后一口，看他：“我不是，他是，所以我不能等他，不能跟他在一起吗？”
    霍云点头。
    “好，那从现在开始，我便是妖魔。”
    “飞蛾扑火，算了，我再告诉你件事吧，我来的路上经过太原王驻地，百万大军无一生还，被劫的粟特商队也死了个干净。”
    “他不会死在那里，他一定在别处，你知不知道？”
    “我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我知道了。”
    “这样，你还要等吗？”
    “不等了，我去找他。”
    “你去哪儿找？”
    “我不知道。”
    霍云叹了口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子，说你没妇德你偏把夫君看得比天还重，说你有德，整天抛头露面，见到旁的男子也不知回避。”
    容莞莞尔一笑：“你这木头也是世上少有，饼钱我先欠着，下次还你个大礼。”下次见到司命的时候让他给霍云牵个皇后贵妃命相的，算大礼吧？
    容莞步下楼梯，霍云喊道：“你等等！”
    容莞回头。
    “我告诉你实话吧，几天前我见过他，他受了伤，不是轻伤，打伤他的人让我转告你，他在深海归墟。”
    “打伤他的人是谁？”
    “一个长相很妖艳的男人。”
    “莲濯！”容莞愤恨的咬着这两个字，仿佛只是名字也要将其碎尸万段。
    “相识一场我劝你最好别去，他们两个同为妖魔，两方缠斗死有余辜，你不一样，你可以重新开始。”
    “你住嘴！”容莞清亮的眼睛似淬了□□冷冷盯着霍云，“你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资格劝我，更没有资格诋毁他。”
    说完，她飞奔而出，快得霍云来不及眨眼，她走后，霍云发了会儿呆，风吹着窗户发出吱呀的响声，异常的粗劣，他回过神，走到桌旁把剩下的糕饼装好。
    临走前，他看到挂在窗外的灯笼，想了下，将灯笼提了进来。
    他很清楚，如果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她，根本不用大费周章的来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