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君令

第46章


  半晌,妙竹拉了拉她的袖子,指了指门外,她抬起头,一人立在门口摇摇看她,黄铜平顶丁钉曳撒甲在风中打着摆,见她看过来,他摘下盔帽携在腋下。
  她急忙向他跑去,身后“嘭!”一声响动,她停下脚回过身,一只黄铜盆从阶上滚下骨碌到她脚边,打了几个转静下身,长缨目眦欲裂,从阶上奔下来,展开臂将她护在身后,冲着门外哭骂道:“你祸害我们家二爷不够!还来害我家姑娘么!”
  闻言她诧异地看向门外,宋炆升面色掩在夜色中,分辨不明,她心底陡然生出一丝骇惧,长缨回过头,涕泪横流,咬着牙恨恨道:“姑娘,是他!是他杀了二爷……”
  他低缓的嗓音渡了过来,“颂颂……”
  苏君脑间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要紧的事物,她怔怔看向他,张口结舌地问:“六,六哥……谁,谁胜了?”
  不待他回应,府门外响起一阵兵甲的碰触撞击身,火光逼进,一人外罩水磨柳叶钢甲挺身入门,高声宣令道:“宁亲王年高德勋,众望所归,拥立者,不计前嫌,赏用照旧。”言闭对着门口那人揖了下手折身而去了。
  她头顶打下一记霹雳,隆然作响,震得她几乎稳不住脚,他忙从门外赶近,她逐渐看清他的面容,清亮的眼眸映着墙围外的火光,燎得她心口焦裂,先前的某些画面一帧一帧从她眼前掠过,她心下一声悲叹,她与他之间的过往首尾都通透了。
  他一手掀开长缨,握紧她的手臂,低声道:“颂颂,你听我说。”
  她抬眼看他,眼里灭了灯,再也照不出他的影儿,她慢慢捋掉他的手,语出成冰,寒透了他,“恭祝你。”
  她转过身向阶上走去,离他越来越远,他追上前攥紧她的袖头,哑着嗓子低声央告道:“颂颂,你听我说……”
  她回身扬臂撂开他手,一巴掌铲在他的侧颌,背过身颤声道:“是替我二哥打的,替他削削你的脸皮,他人这会儿在里头躺着呐,你有脸来,我没脸见,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走远隐去在门帘后,他脸上余着她掌心的温热,肺腑间结满了冰碴,撑得他胸口几欲炸裂。
  ?
☆、相思痕
?  二月初六,礼部颁发诏令,晋亲王郁积成病,于王府中静候调理,宁亲王代其监理国事。
  汾儿胡同靖南侯府门前,来往吊唁者不绝,方正厅侧房,一人面南一揖至底,连行四拜,礼毕,苏君上前福身拜谢。
  王致远拱手道:“姑娘节哀顺变,”说着看向堂中的棺木,“文隆生前志愿已抱,必然无憾了。”
  苏君不置可否,问道:“您母亲还好罢?”
  “有劳挂念,”王致远微叹,“家父仇已报,她另嫁有人,我便也无憾了,此事还要多谢姑娘……”
  “不必,”苏君随他看向棺木,“不必客气……”
  回至正房,苏老太太点头示意她坐下身,调过脸问:“淑芳今儿个怎么样了?”
  苏景信放下茶盅,拇指勾了勾花白的鬓角,垂下眼道:“哪儿那么娇气,缓一阵就成了。”
  苏老太太叹了口气问:“济南府那边儿忙活完了?”
  苏景信点头:“这几天衙门里的批示就能下来,不回户部了,彭子尚一死,大理寺左少卿那缺刚好空出来,我补上。”
  见她欲言又止,他又道:“您放心,宁亲王这才理政没几天,正是笼络人心之时……”
  苏老太太瞬间红了眼,“我管他做什么!若不是他让文隆……”
  “老太太……”茉儿进门回话说:“宋,宋家夫人来了……”
  “让她走!”苏老太太滚着泪,愤恨道:“人家里如今富贵了,咱们家高攀不起,照我的话吩咐,往后不准他们家人进门!”
  茉儿暧了声刚背过身,一人出身喊停她道:“慢着,君儿,你出门照应着,好歹也得有个人出面把人送出门儿。”
  苏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苏老太太泣不成声,“老二,你是石头心肠不成,文隆可还在那躺着呐!你对得起他么……”
  苏景信不搭话,斜眼看向苏君:“丫头,听话,快去!”
  她眼里含着泪梗着脖子不肯应,苏照推了推她胳膊,悄声道:“去罢,话都说尽了也好……”
  出了院门,杨氏跨进仪门走近,苏君潦草福了个身:“您慢走,恕我不远送了。”
  “姑娘,”身后杨氏叫住她,“恪之让我捎句话,是他对不住你在先,可他不是故意……”
  “夫人,家务繁忙……”苏君摇了摇头打断她,“我要回去了。”
  杨氏急得直搓手,见她突地回过身,忙笑了下走近,见她从颈间摘下一根银链递给她,“这个还他。”
  杨氏一怔,追问:“这是他给你的?”见她垂着眼不搭话,又道:“这我做不了主,还是你隔天亲自还他罢?”
  苏君别开脸,淡淡道:“凝朱,送夫人出府罢。”
  杨氏的叹息声在身后拉远,她几步跨进院门,抵在穿堂的雕花木窗上,咬着下唇无声饮泣,过堂风灌进她的腔膛里,呛得她连声咳嗽,凝朱小心靠近她,伸出手,小声哽咽着道:“姑娘,那宋家夫人死活不肯收下……”
  二月初八,靖南侯府苏家二爷苏辕引发之日,苏照一早请了梨园子弟,扮装上相,列于榇舆前,吉时已到,迎丧的队伍缓慢出行,他回过头道:“家里面,你多照应些,我跟二伯送他好生上路去。”
  苏君眼圈里转着泪,点头应了。
  “隆哥!”府门外一人从马车上奔下,扑近棺木,田夫人慌忙追下,拉住她往回拖,“祖宗!你搁家里边怎么答应的,准你隔远看着就是了,怎么能出来拦路……”
  苏照忙走近左右吩咐道:“先请田夫人,田姑娘进屋子歇着,咱们走着……”
  田郗挣扎不止,连声哭喊着:“隆哥!你起来啊……”田夫人抹着泪低声劝哄着。
  苏君上前扣紧她手腕,凑近她耳旁沉下身说:“他先前让我捎给你的话又给忘了?你这样,他走了也不安心。”
  田郗怔回神儿,缓缓颓下手,苏照松了口气,携着引发的人马出门远去。
  田夫人频频致歉,“既然来了,我去看看老太太。”
  苏君点头,“凝朱,你送夫人进去,妙竹,你找了跃阳来,让他把夫人家的马车停进院里来。”
  几人背影逐渐走远,她望着四下空荡荡的院子发愣,一人身披彩服缓缓从院侧渡出,她惊回神儿,抬眼对上一张彩面,略松了口气,越过他身道:“迎丧的早走了,你没赶上,去门房上找管事的给你开工钱罢……”
  他追近轻拉起她的手腕,她一僵,转回身,他的眉眼逐渐在油彩下剥离突显出来,她针扎似的抖了个身,拼命去掰他的手指,他突地松开手将她匡进怀里,搂着她进了西侧跨院抵在墙上,俯身低沉地问道:“你打算一直都不见我了么?”
  她气急,别开脸,嗤笑不已,一瞥都不肯施予他,他心头一阵抽搐,握紧她的肩头,盯住她道:“颂颂,我不是故意的……”
  苏君愣愣地摇了摇头,撬开他手,支起身向外走,他慌了神儿,从后面箍住她身,央求道:“颂颂,你说句话……”
  “你松开!”
  他摇头,脸上的油墨糊了她满颈窝,“不行,除非你听我解释……”
  她脑筋跳起来很高,咬了咬嘴唇,弱声道:“你先松开,话快说。”
  见她退让,宋炆升忙放开她,绕至她面前抽出汗巾擦褪脸上的彩粉,撂进一旁的树窝里,目光凝向远处,自嘲地笑了下,道:“我一直都是宁亲王的人,被他安插在晋王身边,为着就是不让晋王得到那幅画,我做到了,只是没想到付出的代价那么大,”他调回视线看向她:“颂颂,我确实瞒过你很多事情,今儿来找你只想跟你彻底交待清楚……”
  她不屑地笑了下,“所以,八爷那回事儿,不过是你们合演的一出戏骗给我看罢了。”
  他顿了下头又摇头,“不是骗你,是骗晋王,”说着深叹了口气道:“颂颂,我多么希望那天能重新来一回,说什么我也要拦了你来,倘若你不来,就不会猜出那幅画的存在,他也不必再为难你……”
  “颂,”他突然走近她,“有时候我特别恨我自个儿,我原本可以只哄着你骗着你,甚至杀了你,可我偏偏地爱上了你,却又没能护好你……按照我先前跟他打的商量,我替他拿到那幅画,他放过整个苏家,但我没能够……”
  “所以,”她问:“你因龙陵一案被捉拿也是事先设计好的?”
  他垂下目应了个是,“这样,一来晋王受到牵制,二来我也可暂时不必为晋王所用,颂,还记得先帝驾崩那日我说的话么?”
  她怔了怔,喃喃道:“别随意听信……”
  他点头,“颂颂,我低估了你对我的情意……我没料着你为了我把那幅画的下落说给了皇后,晋王身边不光只有我一个眼线,宁亲王很快便得知那幅画即将落进晋王手里的消息,我试图跟他解释过,可他终究起了疑心,城破那晚他谎称说,他会派一个疑似是晋王眼线的人攻城,让我务必杀了他……”
  苏君心提到了嗓子眼,又听他道:
  “当我跟你二哥碰到头时,才明白过来,宁亲王疑心我叛变,利用你二哥试探我的忠心,颂颂,倘若你还信我,就会明白那时候我迫切等你二哥杀死我的心思了,交锋时,他告诉我说,在宁地时,他大败鞑子后,宁亲王犒军,一时尽兴请他单独进帐中喝酒,酒酣后,跟他提起那幅画,醒酒后,便以苏家私藏先帝遗诏为由要挟你二哥为他攻打京府,我比不得他,他为人耿直,一心尽忠,不肯屈服宁亲王……他让我杀了他,我自是不从,他冷不防提枪冲我刺来,我到底低估了他的功夫,等我反应过来,我的刀已经脱手砍过他身,其他人看来,就跟我杀了他一般……”
  话落,她猛地后退了几步撞在墙上,粗声喘着气,他忙上前支起她身,胡乱抹着她的泪道:“颂颂,你别这样,我这条命是他给的,他让我替他保全苏家,保全你,我不能食言……”
  “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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