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大地

第21章


    
    我们随身还带了一点药品。一百克纯乙醚,一百克九十度的酒精和一瓶碘酒。我试着喝了两三口纯乙醚,那就好像我吞了刀子下去。之后我又喝了一点九十度的酒精,这下总算是把我的喉咙封住了。    
    我在沙地上挖了一个坑,我躺在里面,然后再用沙子盖住身体。只有我的脸露在外面。普雷沃找到了几根枯枝,生了一堆很快就会燃尽的火。普雷沃不愿意把自己埋在沙子里,他宁可跺脚取暖。他错了。    
    我的喉咙发紧,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我自我感觉好过一点了。我感觉平静,一种超越了任何希望的平静。我身不由己地踏上旅程,面对星空被绑在贩奴船的甲板上。但我或许还不是很不幸……    
    我不再感到寒冷,只要不动任何肌肉。于是,我忘了埋在沙子里的躯体。我不再动弹,永远都不会再感到痛苦。何况,说实在的,人受的苦还真不算多……在所有这些苦痛过后,剩下的就是疲倦和错乱的协奏了。一切都变成画册,变成有点残忍的童话故事……刚才,风驱赶着我四下乱窜,为了躲避它,我像困兽一样团团转。之后我感到呼吸困难:一个膝盖硌着我的胸膛。一个膝盖。我在天使的重负下挣扎。在沙漠里我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既然我现在不相信周围的一切,我不如缩在自己的躯壳里,闭上眼睛,不再动一根睫毛。我感到,有一股图像的激流把我带到一个宁静的梦里:在大海深处,江河就平静了。    
    永别了,你们这些我曾经爱过的人。如果人体不能忍受三天不喝水,那可绝不是我的错。我过去没想到自己对水源竟是那么依赖,我没料到人的忍耐力竟是如此短促。我们以为自己可以笔直朝前方走去,以为人是自由的……我们没看见把我们拴在井上的绳索,它像脐带一样,把我们和大地肚子连在一起。谁多走了一步,谁就得死。    
    除了你们的痛苦,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不管怎么说,上天待我不薄。如果我能回去,我还会卷土重来。我需要生活。在城市里,已经没有人的生活了。    
    我这里说的根本就不是飞行。飞机,它不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工具。人们并不是为了飞机而去冒生命的危险,同样农人也不是为了犁铧才去耕种。通过飞机,人们可以离开城市和他们的会计师,可以重新找到农人的真谛。    
    我们干的是人的工作,我们遇到的也是人的烦恼。我们接触的是风、星星、黑夜、沙漠和海洋。我们和大自然的力量斗智斗勇。我们期待黎明就像农人期待春天,我们期待中途站就像期待一片福地,我们在群星中寻找自己的真理。    
    我不抱怨。三天来,我走了很多路,口干舌燥,在沙漠里寻找行踪,把露水当做希望。我力图找到我的同类,我忘了他们住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这才是活着的人的忧虑。我不能不认为它比在晚上找一家音乐厅要重要得多。    
    我再也不能理解那些乘坐郊区火车的芸芸众生,他们自以为是人,然而他们却因承受着某种他们感觉不到的压力而沦为像蚂蚁一样的虫豸。当他们空闲的时候,他们用什么来填满他们那些荒唐而短促的礼拜日呢?    
    有一次,在俄罗斯,我在一家工厂听到有人演奏莫扎特。我在文章中写到此事,结果我收到两百封诘难的信件。我并不责怪那些更喜欢在低级音乐咖啡馆听流行小调的人,他们根本不了解其他音乐。我只恨那些开这类音乐咖啡馆的人,我不喜欢他们让人沉沦。    
    我在工作中是幸福的。我觉得自己是中途站的农人。在郊区火车上,我感到的垂死的感受和在此地的感受大不相同!在这里,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死得其所!……    
    我没有一点遗憾。我奋斗过,但我失败了。这对从事我们这个行业的人来说也很平常。不过,我总算是呼吸过海风了。    
    领略过一次海风的滋味的人,永远都忘不了这种滋养。不是吗?我的同志们?这并不意味着要过冒险的生活。这种说法有点夸张。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斗牛士,我喜欢的不是危险。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那就是生命。    
    我觉得天就要亮了。我从沙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我手边有一块布片,我摸了摸,它是干的。再等一等。露水要到清晨才有。当天大亮了,而我们的衣服却一点也没有潮湿。于是我的思绪有点乱,我听见自己说:“这里有一颗干枯的心……一颗干枯的心……一颗干枯得挤不出一滴眼泪的心……”    
    “上路吧,普雷沃!我们的喉咙还没有噎住:我们应该继续走下去。”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32节 我们的血液在蒸发
    西风起了,它可以在十九个小时内就把人吹干。我的食道还没有堵住,但它又硬又疼,我猜想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很快我就要咳嗽了,这情形别人跟我描述过,我就等着它发作了。舌头也让我感到不自在。但最严重的是我眼前已经出现亮斑了,当它们变成火花,我就要躺下了。    
    我们走得很快。我们要充分利用清晨的凉爽。我们很清楚在大太阳底下,就像人们说的,我们就再也走不动了。在大太阳底下……    
    我们没有权利出汗,甚至没有权利等待。这种凉爽也不过是湿度为百分之十八的那种凉爽。风是从沙漠腹地吹过来的。在这种温柔和虚情假意的抚摸下,我们的血液在蒸发。    
    第一天,我们吃了一点葡萄。三天来,我们只吃了半个橙子和半个橘子。我们能用什么唾液来咀嚼我们的食物?但我一点也不感到饥饿,我只感到口渴。而且从现在开始,我不只感到口渴,还感到口渴引起的后果。那干硬的喉咙,那像石膏一样的舌头,那如鲠在喉的难受和嘴巴里可怕的气味。所有这些感觉对我来说都是新的体验。无疑水可以治疗它们,但我根本不记得这种药是和这些感受联系在一起的。干渴越来越不是一种欲望,而成了一种越来越厉害的疾病。    
    我觉得泉水和水果的形象似乎已经不那么让人心碎了。我忘了橙子的光泽,就好像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柔情。或许我已经把一切都忘了。    
    我们坐在那里,但我们又该出发了。我们放弃了漫长的跋涉。走上五百米,我们就累瘫了。于是我很高兴地躺下来,但马上又该出发了。    
    风景变了。石头稀少了。我们现在走在沙子上,在我们前面两公里远的地方有几个沙丘。在沙丘上有几棵低矮的植物。和钢铁铠甲相比,我更喜欢沙子。这是金色的沙漠,这是撒哈拉。我想我是认出它了……    
    现在我们只要走上两百米就精疲力竭了。    
    “我们继续走,不管怎样,好歹要走到那些灌木边。”    
    这是一个极限。一星期后,当我们原路返回寻找“西穆”飞机的时候,我们在汽车上证实了当时这最后的企图是八十公里的路程。我已经走了将近两百公里,如何还能继续下去?    
    昨天,我了无希望地走着。今天,这些话都失去了它们的意义。今天,我们是为了走路而走路,或许和地里耕牛没有分别。昨天我还梦想着栽满橘子树的天堂。而今天,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什么天堂了,我也不再相信橘子的存在了。    
    我再也没有任何感觉,除了一颗极度干枯的心。我就要摔倒了,但我并不感到绝望,我甚至不感到痛苦。我的遗憾是:忧伤之于我就像水一样甜美。人们自悯自怜,就像和一个朋友倾诉一样自艾自怨。但我在世界上已经没有朋友。    
    当人们找到我的时候,我两眼赤热,人们以为我曾大声呼唤,受过许多折磨。但是激动、懊恼和温柔的折磨都还可以算是一些财富,而我已经一无所有。清纯烂漫的少女,在她们初恋的夜晚,学会了忧伤并为之落泪。忧伤是和生命的颤动维系在一起的,而我已经不再有忧伤……    
    沙漠,就是我。我再也没有口水,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温馨的形象让我为之战栗了。太阳烤干了我的泪腺。    
    然而,我又觉察到了什么?希望之风吹拂着我,就像飑风掠过海面。先警告我的本能再唤醒我的神智的信号又是什么呢?一切都没有改变,而一切又都变了:这片沙尘,这些沙丘,这些淡淡的绿色斑点,它们已经不再是一道风景,而是组成了一个舞台。这个舞台还是空旷的,但一切都准备就绪。我看着普雷沃。他也和我一样惊讶,但他也不理解他自身的感受。    
    我向你发誓,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向你发誓沙漠活跃起来了。我向你发誓,这种空旷,这种寂静,忽然比广场上的人声鼎沸更加让人感动……    
    我们得救了,沙地上出现了人的踪迹!……    
    啊!我们曾经失去人类的行踪,曾经与世隔绝,曾经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孤苦伶仃,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遗忘,而现在,我们在沙地上,发现了人的神奇的足迹印在上面。    
    “这儿,普雷沃,两个人曾经分开过……”    
    “这儿,有一只骆驼跪过的痕迹……”    
    “这儿……”    
    然而,我们还没有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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