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雄狮之辽朝拾遗

“大哥，我刚刚在想，如果耶律尧骨能再有一万铁鹞军，那么现在的局势又会是怎样呢？”郭威转过头来，与刘知远对视着，“你不是前些天告诉过我说，契丹国一共有三万铁鹞军么？那么即便是为了防止唐朝行‘围魏救赵’之计，要留部分军队在国内防御，也用不着留下整整两万的铁鹞军啊？如果仅仅只是防守的话，一万铁鹞军再加上其他的部队，”少年犹豫了一下，他毕竟没有足够的战争经验可以帮助他进行精确的战力分析，但他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大概唐朝要动用二十万的鸦军才有信心取胜吧。”
    “张敬达有监军掣肘，难道耶律尧骨就没有么？”刘知远当然清楚郭威少经战阵，所以并没有去深究他给出的数字，而是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他的母后述律平是不赞成他大举南征的。”
    “为什么？难道他的母后不希望契丹国得到我们南方的土地么？”
    “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很多，所以她很害怕失去。我不是说她胆小，事实上，她的狠辣是很多男人都及不上的。”刘知远感到有些冷了，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重新坐回火堆旁，拿起一根木棍在篝火里拨了拨。一些火星溅了出来，但很快便消失在了夜风中。
    “她曾经为了能让耶律阿保机从可汗变成皇帝，在一夜之间诛杀了当时契丹其余七部的首领。几年前她又为了逼死几个支持耶律倍的老臣，竟把自己的左手砍了下来。”刘知远微摇着头，“说她胆小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一夜之间诛杀七部首领？她是怎么做到的？”郭威插话道。
    “用酒。她给七部首领设了个鸿门宴灌醉了他们，不过之后她可没有学霸王的妇人之仁。这也是我从不饮酒的原因之一。”刘知远继续道，“她觉得南方的汉人太多，而契丹人太少，并且汉人自古以来就以华夏正统自居，鄙视北方的民族，所以尽管契丹国可以战胜南方的军队，但却不能占领南方的土地。”
    “如果打个比方的话，”他总结道，“那么她就是一个极为冷静的赌徒，在赢了一大笔钱后就想要离开赌桌，回家好好过日子了。”
    “大哥，你懂的东西真多。”郭威由衷赞叹道。
    “还真把我当成是‘稀松’将军了么？”刘知远笑道，“以为我就只会喝茶么？”
    “不，大哥的心中是有大文章的。”少年恳切地说。
    “这叫‘胸有大志，腹藏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刘知远打趣道。
    “‘胸有大志，腹藏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这只是他的大哥开玩笑的几句话，可郭威却又极认真地背了起来。
    “别背这个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想想其他事呢。”“稀松将军”拿起还未吃完的兔肉又嚼了起来。
    “是。”尽管嘴上答应了，可郭威还是在心里默记了两遍。他没有念过书，只认识不多的几个字，因此分外珍惜这个学习的机会，无论是对于兵法谋略，还是刘知远的遣词造句，他都有着极强的学习渴望。
    “大哥，你说石敬瑭的军队会出动么？”郭威也拿起了自己的肉串。
    “如果耶律尧骨选择撤退的话，那应该是不会的。但如果契丹人继续进攻，他就一定会。之前石敬瑭隐藏实力、保存军队为的是在做了皇帝后能够震慑各个地方势力，防止‘第二个石敬瑭’的出现，但就现在的局势而言，他再继续这样做就不合实际了。不过以他那五万乌合之众，就算参战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
    “照大哥这么说的话，那契丹大军岂不是要葬身于此。”
    “你觉得耶律尧骨没有挽回战局的办法了？”
    “是。现在唐军士气正盛，援军马上就要赶到，又形成了一个合围全歼的战略态势，而契丹方精锐受挫、统帅受伤、没有后援，只有一支指望不上的盟军，连撤回国内都是很大的问题，张敬达一定会尾随追击、延缓它的行军速度的。”
    “是啊，对于契丹人来说，形势真的很严峻呐。”刘知远慢慢地吐出一句话，他扭头眺望着远方平原上的契丹军营，“看来我要帮帮我们的契丹大皇帝陛下了。”
    巳时一刻，晋阳城外，契丹中军大营。
    契丹军营的防御建筑显然没有像唐军那样星罗密布、密密麻麻，做工上也是不甚精细严密，这与契丹人的游牧习性以及其军队重攻而轻守的传统有很大的关系。此外，这里与唐军营寨相比还有一个极为显著的区别——一阵阵浓重的腥膻味不时地弥漫出来。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远处的黑暗中向寨门走来。今晚的月色并不明亮，他们披着漆黑的外衣，脚步轻渺，如同鬼魅。
    “干什么的？”一个粗野而警惕的声音响起，寨门后转出一个壮硕的契丹士兵。
    “回军爷，奉我家主上石敬瑭之命，今夜要将这封信呈交给契丹国大皇帝陛下。”身影靠前、身材较高的一人答道，灯火照耀下可以看到，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族男子，正满脸堆笑。但如果上前再看得仔细些的话，会发现在这男子的两眉之间刻着一道明显的“川”字纹，带了些煞气。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上。
    “石敬瑭就石敬瑭，什么‘主上’‘主下’的？”那蛮族士兵极为不屑地说道，“就他还给大皇帝写信？让他亲自过来觐见。”他轻蔑地将信在手中翻动一下，然后便砸回到那信使的脸上。
    男子身后较矮的一人上前将信捡起，拍了拍，重新交回给男子。那三十岁左右的信使接下，正要再说什么，又一个蛮族武士走了过来：“也莫尔，别玩了。”原先那个士兵见他过来，便正了正军姿，显然这个武士的军阶要高于他一些。
    “但是大皇帝已经休息了啊。”也莫尔没有接信，而是对着那军官皱着眉头说道。
    “军爷帮帮忙，这封信如果没有及时交到大皇帝陛下手里的话我无法向主上，不，向石敬瑭交待。”信使极有眼力见地上前一步，只一瞬，两个契丹人手上便多了几枚银灿灿的东西——也莫尔手里是两锭，军官手里是三锭。
    也莫尔收了银子脸色好看了很多，但由于几人间距离很近，他看清了信使嘴里一口白森森、参差不齐的尖牙，便有些厌恶地摆摆手：“你走吧，会给你呈上去的。”
    “劳烦军爷。”信使退后一躬身，便和他的同伴又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条不是回晋阳城的路啊？”军官看着两人的背影有些疑惑。
    “也许他们还有其他什么事要办吧。”也莫尔无所谓地答了一句。
    那军官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大哥，”走在刘知远身后的郭威斟酌着自己的话语，“我真的不怎么懂你，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安静得就像是没有风吹过的湖面，可有时候又觉得你的心像是烧沸了的水那样滚烫。”
    “这个世界上的哪个人不矛盾呢？活得纯粹的人已经很少了。”身前的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双眼在黑暗中依旧闪亮，“而且，只有真正享受孤独的人，才最渴望热闹。”
    那封信送进龙帐的时候，耶律尧骨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其实医官早早得便给他换了药，服侍他躺下后，更是嘱咐他要多加休息，但他哪里能睡得着呢。
    契丹皇帝倒不是在烦恼是攻还是撤的问题，尽管他没有明确地对此做一个抉择，但这么多天来契丹大军一直按兵不动其实就已经反映出他的态度了——他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这里。
    自从上次的会议后，十天来，耶律尧骨没有再召集将领们入帐议事。他这么做有三个考虑，一是为了调养身体，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试探南、北两院大王对于继续征战的态度，而最重要的还是他要想清楚契丹军队的下一个作战对象以及相应的作战计划。
    这个计划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不得不反复思考。
    所以当亲兵将石敬瑭的信呈给他的时候，耶律尧骨只是很随意地将它丢在了军案的一角，接着便索性在偌大的龙帐里来回走动着。
    对于自己的军队来说，目前首要的任务便是破围。几支援军中，范延光的实力最弱，到达的时间最早，先打击他可以提升士气，震慑敌胆，但那毕竟是一只弱旅；赵德均所部兵力最盛，如果可以消灭他的话，那么效果会好很多，可同时难度也大了许多；不如还是采用“擒贼先擒王”的策略，绕过张敬达的晋安寨，直接攻击洛阳？不行，在这种情况下孤军深入太过冒险……
    连日的苦思之后还是无果，而张敬达的援军却在日日逼近，年轻的契丹皇帝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血管里原始的野性开始占据上峰，他的心里忽得升腾起一股渴望破坏的欲望。
    但当他的手真正碰到案上那些物件时，他又用极大的自制力克制住了。乱砸些死物发泄脾气，这是无能者才会做的事情，自己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么？
    冷静下来的耶律尧骨再次瞥到了烛台下的那封信，他忽然发现了一点怪异之处：那信的信封太过普通，不像是石敬瑭的一贯作风。疑惑中他拿起信来，撕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中原人士尽知唐朝原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出生商贾世家，生平擅长之事便在‘买卖、经营’四字。此次为邀契丹大军南下，其竟甘愿献出燕云十六州，真乃奇哉，怪哉。”
    话语简洁，字体漂亮但略显潦草，没有落款，但显然不是石敬瑭的来信。
    不过耶律尧骨此刻却完全没有心思去猜那个写信人，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一点上——石敬瑭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贯彻的第一原则必定是用最少的金钱买到最珍贵的货物，所以他这次如此不惜血本只能是因为一个原因：有人在和他竞争。那么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匿名写信人要提醒他，在这些即将赶到的援军中，也有人和石敬瑭一样，想要做中原的皇帝，如果自己利用这点……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自己一直被困在军事的圈子里，忽略了政治上的行动。
    契丹皇帝看着烛台下的那块阴影，自嘲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