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
墨源刚刚离去,含元殿的屋顶上就出现一位手持云展的白衣道士,鬓间染雪,眉目里仍可看出正是当年那个年轻的道士,只是已经不再年轻。
“阿源一直以为瞒朕瞒的好,可朕看得出,她的身子已经撑不下去了,若再不救她,朕会悔恨终生。”年轻的帝王依旧坐在屋檐上,手里把玩墨源走时递到他手上的折扇。
“所以陛下还是决定施用分灵之术救皇后性命?”
闻言,帝王回过头,声音里好似沾染了几分忧郁:“纵然像道长这样的高人,也不能改变分灵的诅咒?”
白衣道士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旦施用分灵之术,共享灵魂的一对恋人来生便注定无法相爱,任何秘术都会有恶果伴随而来,而缘尽就是分灵的恶果。
年轻英俊的帝王转回头去,视线落在东方,墨源离去的方向,良久,嘴角噙起一丝苦笑:“看来与阿源的三世之约,朕要失约了。”
星光之中,白衣道士如同天界下凡的仙人,摆动云展上前一步:“恕贫道多言,陛下已经违背天道重生了一次,如今不管天意如何都该顺应,何苦再做一次逆天之行?”
“天意?”帝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声音铿锵有力:“朕就是天意。”
帝王的目光坚定而炙热,连超出浮尘之外的蓬莱仙道也为之一振,他不再试图说服帝王,转而神情里添了一丝忧虑,犹豫半晌,终还是开了口。
“而且……”
帝王冷厉的目光微微闪动:“而且?”
白衣道士叹一口气:“能够强大到完美操控分灵之术而不遭受反噬的人,九州大陆千年里也就出了一个如嫣尚禾,纵使是我等蓬莱之人,也并非完全熟悉分灵之术。”
帝王的双眸中如同风吹湖面泛起涟漪:“道长的意思是,道长会因此受到反噬?”
“不……”白衣道士摇摇头。
“受反噬的是……”说到一半,白衣道士停了下来。张口又闭口好几次:“是——陛下。”
听到这样的话,帝王的神色并没有起太大的波澜,嘴角反倒扬起笑来:“是什么样的反噬,难不成还要取了朕的性命?”
老道士望着帝王脸上的笑容。闭口不语,而这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帝王的笑容渐渐僵硬在脸上,神色凝重起来,却依旧没有改变心中主意,半晌。淡淡开口道:“分灵之后,朕还能活多久?”
“六个时辰。”
僵硬的笑容舒展开,帝王的目光从东边的黑夜看向长安城外的遍地烽火:“也罢,已经足够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帝王的决定,白衣道士重重叹一口气:“看来,明日朝阳升起之时,便注定是大唐灭亡之刻。”
身为局外人的白衣道士都有些叹惋,反倒是一国之君的帝王平静如水:“道长十多年前就预言大唐气数已尽,可大唐又存活到了今日。”
“若非有陛下在,大唐确实在十多年前就亡了。”
“是么?”帝王自嘲地浅笑一声:“凭一人之力就能力挽狂澜这种事。朕从来不相信。”
那夜的大明宫只有年轻的帝王和白衣的道士,没有人看到施行分灵之术到底是什么情景,而唐王朝最后一位皇帝与蓬莱仙道的这一番谈话,最终只作为秘辛,被说书先生拿来写成了段子。
人们只知道,那一夜,深爱着皇后的唐皇“李祚”忍痛送走了墨氏,又将自己的一半魂魄分给了她,独自留着剩下的一半魂魄撑过人世最后六个时辰,等待朱温攻破长安城。冲入大明宫。
朱温到的比他想象中还要早,他大开宫门,自己翩然一席白衣独自立在含元殿百步台阶之上,一手提剑。一手举着传国玉玺,气势逼人。
整座大明宫红梅冷香萦绕,白衣翩然在四月和风中翻飞,白衣的领口狐狸毛滚边,袖口绣着繁而不乱的花纹,那是他还身为李湛的时候。临死那一日墨源为他亲手缝制。前世,臻园阁里残梅落雪,他穿着这件衣袍死在她的怀中,今生,含元殿前冷梅飘香,一切就好似往事的回放,只是她已不在身旁。
朱温戎装在身,三千骑兵五万步兵将空空荡荡的大明宫塞得熙熙攘攘。
他们虽曾并肩杀过敌,可他们从不是朋友。
朱温带着恭怀对唐王朝的诅咒而来,冥冥之中一步步走上实现恭怀的诅咒的道路,一切走到今日,木已成舟。
“你的御林军团呢?你暗地收养的死士呢?”朱温跨马奔上御用龙尾道,朝百步高台之上的他直逼而来,身后三百骁骑紧随其后,终年征战练就朱温的声音如同原野上猛虎的咆哮。
他停在帝王面前,手中长刀停在空中:“你为什么不拦我?”
风吹起帝王的长发,吹得几瓣梅花落。他只平静的笑。
“朕为什么要拦你?”
这样宁静的近乎诡异的笑让朱温脊背发凉,生怕里边有什么阴谋陷阱,挥手制止身后欲冲将上来的骑兵,自己也不由得纵马后退了一步。
看到总帅下令,骁骑兵立刻撤下去,稳而不乱。
帝王望着连后退也秩序井然的军队,眉眼中绽开一丝奇异的宽慰的笑容:“听说你的军队军纪严明,凤翔城也被你管理的井井有条,你倒也有几分治国之才。”
篡位者被当政者突然这么说,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帝王却在他的满脸惊惑之中大笑出声:“今日若不是你谋反篡位,朕还真不知道要把这皇位传给何人。”
“你说什么?”
“虽然你今日谋反,但朕还要谢你两件事,一件是你复生了朕的皇后,一件是你接手了朕的江山。”
“这一切都是你计算好了的?”
他巍峨立于风中,身经百战的朱温从不崇敬旁人,可唯独这个人,敌人,朱温却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两世都为帝王的他曾一向自负的以为自己能够江山红颜两者兼得,可到最后才发现。令狐专说得对,这是个选择,只可二选一。他决意选择墨源,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交换。他死后,就再无法治理这片江山,朱温是唯一一个他所知道的,能担此大任的人,让朱温来接替他。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可他血液里流淌的终究是李唐皇族的血,即使已经作出了选择,也有着无法消弭的皇室的尊严。
他拔剑出鞘,目光勃然现出杀意:“朕虽有心将皇位传给你,可你要走进朕身后的含元殿,也要踏过朕的尸骨。”
朱温被突如其来的杀意所震慑,坐在马背上晃了晃,但立刻恢复镇静,勾起唇角:“那便得罪了。”
一声令下,三千骑兵一齐冲上龙尾道。马蹄声厮杀声震耳欲聋,几乎可以将汉白玉石阶震碎。
之后情景与在市井中流传的说法殊无二致,唐皇以一人之力对阵梁军数万兵力,兵力如此之悬殊,帝王却一直坚持到了日上三竿,与分灵之术施行整整过了六时辰。
力气用尽,大限也到,手中镶着紫玉的宝剑铿然落地。帝王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杂碎手中传国玉玺,朱温眼中闪过震惊之色,帝王遥遥看着他。动了动唇:“朕把天下交给你,你要替朕善待朕的江山子民。”
包围帝王的众军士齐齐挥剑,朱温声嘶力竭扬刀长啸:“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
在他发话的一瞬间。数柄长剑已穿心而过,月白衣袍上瞬间如同盛开了满目红梅。
帝王微微笑着,倒在满地玉玺碎片中,碎片闪耀着日光,宛如浩翰星河。
倒地的那一瞬,那些被他遗忘的前世记忆裹挟着今生的种种过往。一股脑涌上心间。
他仰面望着高远的蓝天,湛蓝天幕里仿佛出现浅色幻象,如同一幅轻描淡写的水墨画,画中女子通红着脸,清纯熟悉的笑声响起在耳畔:
湛儿,你看今日这幅画可有长进?
湛儿,御花园里牡丹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画牡丹吧!
湛儿,你如今已经是太子啦,将来要做个好皇帝啊!
湛儿,有一句话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你。
湛儿,来生我等你来找我,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啊……
湛儿……
他是如何拼了命改变这样的结局,可这场与命运的博弈,终还是命运赢了。往生之后,他会再次忘记她罢?
可是,他还有来生么?
为了今生相守,他用了巨大的代价交换重生,桑海道士助他重生之日就曾坦言,他这一逆天之行,轻者磨灭前世记忆,重者无法再步入轮回。这一世,也许是他最后一世了。
三世之约?他也想再用三生执念,换与她一晌贪欢,可是,又怎么可能呢。
眼前的幻象越来越飘渺,他的眸子渐渐黯淡,幻象中的女孩嘟起嘴,朝他瞪眼睛:“湛儿,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他无奈而怜惜地望着那一丛幻影,抬起手想要抚平她皱起的眉头,手指却徒然划过虚空,颓然落到地上。那双冷厉又温柔的眸子,再也透不出一丝光亮。
姐姐,对不起,我失约了。
……
史载,公元九零七年四月,梁王朱温灭唐自立,去唐号,改国号为梁,改元开平,定都开封,史称后梁。
大梁建国后大规模诛杀旧唐朝臣,令狐专因护送墨氏出宫而得以幸免,然其父母宗亲共一百三十八人被诛杀殆尽,令狐专闻讯痛心疾首,只身重返大明宫为宗族与大唐基业复仇,因寡不敌众,未能冲进大明宫就被乱箭射死于正阳门外。
朱温在位六年,诛尽李唐皇族后裔,完成了前世恭怀歃血立下的生死诅咒。而后为次子圭所杀,皇子间为夺皇位明争暗斗,梁王朝陷入内乱。
早年因凤翔之战李克用与朱温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从此与朱温势不两立。朱温篡唐后,当年几乎灭唐的李克用反倒沿用大唐天佑年号,李克用死后,其子李存勖承父亲遗志,趁大梁内乱举兵灭梁。自立为帝,恢复李唐国号,史称后唐。
后唐虽沿用大唐国号,却没能延长大唐太久的命数。几年后再度灭亡。
此后,后晋、后汉、后周三个朝代相继崛起于北方,南方亦有前署、后蜀、吴、南唐、吴越、闽、楚、南汉、荆南、北汉十国并存。
短短五十年间,北方先后有五个朝代更迭,南方十国林立相互兼并。这五十年史官称之为五代十国。
九州大陆陷入空前支离破碎、群雄逐鹿的乱世风云,当年那个繁荣一统的大唐盛世已如过眼云烟,彻底消失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
清冷月光似暗夜流霜,给空旷的凤翔城披上一层银色的光辉。我裹着狐裘漫无目地走在街上,风冷的彻骨,我搓搓手,对着掌心哈了一口气。白色雾气升腾,迷离了双眼,我停下脚步,前方客栈的旗子也在冷风中不停瑟瑟发抖。
“风——月——楼?”我一字一句念出声。总觉得这个店名似曾相识。
大概是名字取得太像青楼了吧,我心想,紧了紧身上裘衣,管不了太多,找地方取暖要紧,便径直走了进去。
客栈里只燃了一豆烛光,烛下两个中年旅人对弈正酣,嘴里振振有词,我不知所云,也就将其自行忽略。
柜台不见掌柜身影。环视四周也不见有旁人,只有通往后院的门是洞开,冷风穿门而过,我走过去正欲掩上门。身后啪的一声落子,回头时执黑棋的旅人面露喜色:“这盘棋你已无路可走,胜负已定。”
执白棋地死死盯着棋局,不甘心地叹一口气:“哎,又输了!都怪兄台在对弈时与我议政,害我分了心神。”说罢将白棋丢进棋篓子里:“不过话说回来。自大唐亡国后,原本以为能过上太平日子,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还在到处打仗,这乱世何时才是个头啊!”
“乱世风云,朝代更迭,争如一场镜花水月,最后受苦的不还是咱们老百姓?”
“兄台所言极是。”
两人一面说一面收拾棋具,吹了灯上楼去。
客栈里一片漆黑,反倒是屋外被月色映得亮堂几分,我循着月色踏进后院。庭院里种了许多植物,但在寒冬时节大多已经凋敝,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残留着未化的积雪。许是庭院四周高墙的缘故,已不再觉得太过寒冷。院里静谧无声,连只虫鸣都没有,显得踩上干枯树叶时的声响尤为清晰。远远地,有红梅残香飘来,让人心情为之一振,我紧走几步,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角落里一株红梅旁立着一个颀长身影,正双手把玩红梅花枝,花枝轻颤,红梅簌簌飘落枝头。乌黑墨发,玄色锦袍,月光照到他手指的每一寸肌肤,无可挑剔的修长莹白。
他闻声回过头,看着我,眼底似藏有隐约笑意。月光打在他的脸庞上,薄凉的唇,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眉,近乎不真实的好看模样,无论我看多少年都看不够的模样。
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张开双臂扑进他怀中,狠狠抱住他。
这个怀抱,我曾依偎过无数次,每次却只能想象他的温暖,而此时此刻,他的体温沁透衣襟,缓缓融入我的肌肤、血液。他的怀抱比我想象的还要温暖舒适。
撞入他怀抱的刹那,心里终于明白这风月楼,这对弈的旅人,这虫歇花谢的庭院,这里的一切为什么都似曾相识。
这是我和墨白初遇时的情景,一切都似乎一模一样,又似乎不太一样。
我依然清晰记得,当年的此时此刻,他熟悉的好听的声音从头顶贯下来:“小姑娘,初次见面就投怀送抱,是不是不太好?”
“我终于等到你了,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赴约了。”我这样说着,更加用力往他怀里钻,想与他贴近些,再近些,近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次把我们分开。
“听姑娘说这话,倒像是与在下认识许多年似得。”他含笑打量我。
他不认识我了么?我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他看着我,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愣了愣,大片大片泪水濡湿裙襦。
他的表情随即严肃起来:“姑娘为何哭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想要揩去眼角的泪水,手指却徒然穿过我的脸,我的双臂间也忽然一空,抱着他的双手亦徒然穿过他的身体。
我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难道只是个幻象么?他像一缕空气般停在红梅枝前,风吹过,花瓣零落,有几瓣红梅穿过他的身体飘到地上。
月光下,他的身体突然一点点变得透明,渐渐与月光融为一体,我惊慌失措地扑过去打捞他的幻影,却只扑了个空。
“墨白!”我尖叫:“湛儿!”他只静静观望着我,渐渐在月色中消失。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眼角还留有未干的泪迹,双手还保持着在梦里的姿势。
良久,缓过神来,舒了一口气。
又是梦。一模一样的梦,和墨白初遇时的情景,我已反反复复梦了二十四年。一次又一次,我在梦里重新遇见他,却无法触摸他。
PS: 墨白终还是死了,那个威严冷厉,尊贵英明的帝王,那个风度翩然,倾世温柔的公子,不管他是为救墨源而死,还是为救大唐而死,他的结局,最终以悲剧收场。或许他的命运是已经注定了的——从他选择重新登上九五至尊的皇位,在风起云涌的乱世中殊死一搏的那一刻。大唐亡了,大唐的皇,也必将随着王朝的覆灭而湮灭在历史洪流中。
原本五代十国那段乱世仍旧有许多可以洋洋洒洒的故事,但我想,即便要写,那也是另一本了,在这里,这是墨源的故事,之前她见证了那么多故事,管过那么多闲事,那是因为墨白还在,但现在,墨白死了,以她的性格,她是绝不可能那么快重新融入新的时代的,从墨白死后二十四年她都夜夜梦到他就能看出来了。
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尊重我笔下的人的感情,把五代十国一笔掠过。
不过,这一章并非故事真正的结局,大唐覆灭后墨源活了下来,这应是巨大悲剧中仅剩的一点希望,所以,我想让这点希望延续下去。
明晚八点《一朝天子一朝凰》迎来最后一章,曲虽终,但人未散,大大们一定要来看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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