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殿中的一星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熄灭了,室内暗下少许,宋熹微捏着紫红色绣花袍角替自己拭了泪痕,心神俱瘁。
“你说他死了,为何邺城竟然没有传来消息?”明知道宇文邕不可能拿这种事欺瞒她,可是心中的那丝最后的期盼却让她不到黄河心不死。其实,她素来是这种倔强骄傲的性子。
宇文邕见她沉静下来,又与阿史那扶笛对望了一眼,这才有勇气开口:“高长恭那时曾对我说过他死之后一定秘不发丧,王府中有人假扮他会再撑过一些时日……他说不想骗任何人,只要瞒住你就可以了。”
这一瞬,就连阿史那扶笛也不禁为那个痴情至厮的男子动容。
宋熹微苍凉地笑了,悲寒冷寂的夜风从敞开的大门间倏忽刮来,吹散了她方才打斗间已经歪斜的发髻,如墨如瀑的青丝飘飞四散,紫色罗裙被长风激荡得翻舞不休,朱颜面色一夕荒凉如雪。
宇文邕从案前的一摞奏折底层取出一封信件来,递给宋熹微,拧着眉峰说道:“这是他留给你的东西,他说,若是我真的瞒不住了的话,便将这个给你。”
话音刚落,那封缄完好的信件已被宋熹微劈手夺了下来,她眨着泪花翻涌的墨瞳,盯着那封信,信封上什么都没写,只有一点淡淡的血迹,红中隐紫,像是被水浸过想要冲淡它的颜色,可是凝神的宋熹微一眼便瞧见了。
那信上血,是他的血,这封信,是他凝着血泪才写下的吧?
那果然是一封内容与上次的信件截然不同的信,她毫不避讳地当着两人的面拆开,当头两字只是“熹微”,仿佛带着缠绵刻骨的无奈和千般未了的余韵,纠缠心头,缭绕不散。
恍惚中她没有往下读,她竟是想到,上次那信中唤的并不是“熹微”,而是他已经多年没唤过的“阿璃”。字迹虽然相似,但却并不是出自一人手笔,那封信,就算是执笔之人得了他的授意,也终究说明了他还是狠不下心来写吧?
“为汝看此书时,我已远去。知后之卿,或当怪吾,但愿汝信,夫郎无一时一刻不为卿喜,为卿忧,以此相决,实无奈也。忆汝尝言,卿有其知之术,时之非信,今约能揣摩一二,吾之熹微,不曾开过此戏。是否,昔尔忍割而去,是以早知我今日有此事耶?而已矣,吾终不欲汝奉我一入黄泉,吾已挣过几回矣,但觉其极黑,吾之熹微当一辈子居于明中,是其夫郎至愿也。吾已托之邕,自今已后,其能代我照拂于子,故不忧前茫无依,卿若将去吾定不留,此生得卿一刻为伴,心愿已足。”
什么叫做这种决定是他的无奈之举?
什么叫她应该一辈子生活在光明之中不能与他同下黄泉?
什么叫她若要走他定不挽留?
长恭,长恭……你曾经说要与我白首与共,你曾经说你舍不得我,可你怎的为了让我活命而弃我不顾?你可知,若离了你,我一样穷途末路。
手中的信纸上也有着蜿蜒的朱紫的血迹,已经干涸,但清晰可见,是否他是一边呕血一边命人写就?
“阿璃……”宇文邕看得不忍,用这般低哑的声音唤了声。
宋熹微充耳不闻,心中只是想到:他不愿同自己一道离开,果然还是心中只为着齐国。明知高纬残暴不仁,可他还是选择对上忠心,从没有一刻,宋熹微像现在这么讨厌他刻于骨子里的腐朽的家国思想。
洛阳溃围,邙山鏖战,她的夫君从未叫人失望过,可是最后的最后,他护尽了齐国的每一个人,唯独放弃了自己。
宇文邕又低低地唤了声:“阿璃……”
这一刻,阿史那扶笛也转过了身去,不忍再看。
宋熹微手里捏着信纸,将它重新装回信封之中,突然对着宇文邕福了身子,低眉道:“叨扰了,我先走了。”
她这般低着眉温着声音并无异色,宇文邕也只能点头,宋熹微一转身,黯淡的眸色里晃过一丝绝望与生死无计的荒凉。
不论何时,宋熹微一直总保持着一份自在意得的风姿,翩然出尘的清贵气质与兰陵王如出一辙,仿佛他们都不是这尘世众人一般。如今遭逢如此沉重的打击,她临去时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风骨佳质,宛有林下清风。
宇文邕以为可以放心的,可是目光却流连着她的脚步,目送她娇瘦的身影隐没于重重雾霭夜色之中。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看着她离开?从以前到现在,宇文邕已经不愿再数了。
“我若得这两人的倾心相许,便是死也甘愿了。”忽听得身边的阿史那扶笛叹着气幽幽道。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所谓,可是宇文邕的心中却响起一声霹雳!
是的啊,宇文邕一直知道高长恭在宋熹微心里那无可撼动的地位,既如此,她又怎么可以在得知他身死之后表现得这般从容淡然?除非,那已是存了必死之志!
宇文邕突然发了狂般地拔足奔出殿去!
满室空寂,阿史那扶笛转过身,用宽袍广袖擦干了自己眼里最后残留的一点如星泪水。
夜色寒沉,冰冷如霜。涟漪晃荡的水影里搅碎着漫天疏淡的星子,路边的杨柳树柔嫩如丝的柳条散着青绿色的叶香。那是多年以前她曾经漫无目的地趟过的小路,如今依旧未变,花影月影,莲香柳香,山色水色,于澳径之上回旋和声,交织成乐。
只是事隔多年,她再无心欣赏。
因为有个人,拿着不褪色的墨笔,一笔一划地在她心中刻下了他的名姓,刻得极深,深到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敢去触碰那个地方,只要想一下动一下念头,都如剜心般的疼痛。
抱着那轻薄的信,抱在怀中捏得死紧,她缓步迤逦地走过小路,穿过层层墨黑发亮的密林,映着皎淡的月光,她徐徐走近了那曾经带她来到这充满无奈的世界的井口。
长恭,你曾说要带我北上牧马南下泛舟的,你说过此生此世要与我厮守到老的,你说过那么多那么多,可原来都抵不过你心中的那一个“齐”字,我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你不愿背叛离弃的那一个字而已。
月华浅淡,如白得透明的飞练,宋熹微伫立井口,默默地,将手中的信件扔了进去。
黢黑的一片看不清水波,也听不到任何回声,她突然勾着唇角笑了起来。其实她是在赌啊,从这个井中能不能让她找回那现代的生活?以前她不敢下这么大的注赌上自己的性命,现在的她却已经无所顾忌。
在这里十年的生活,她确实也已经活腻了。
长恭,这一次,我也不知道是离你远去还是离你更近了。但似乎不管如何,都比留在这冗杂的尘世要好些,所以你费尽心思做的一切,抱歉,你的熹微不能令你最终如愿。
月光渐盛,将重重墨色的密林照得透亮,就在这时,宋熹微已经站在了井沿上。
这口井基本上是没人来打水的,荒了很多年了。也不知里面是不是落满了秋后腐烂的黄叶,她只是闻到了井里时不时飘上来的潮湿的恶臭,恁的刺鼻。
“阿璃!”身后是一道暴怒之下的嘶吼,“不许跳!”
宋熹微知道来的人是谁,她站在井沿上转身,淡淡的目光扫过宇文邕紧锁的眉宇和积满盛怒的俊脸,她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这一笑,直是将宇文邕都笑得愣了一下。
站在宋熹微的十步之外,宇文邕顿住了脚步,他发愣地看着面前语笑嫣然的女子。
他定定地杵在原地,一步不曾挪动,“真的这般毫不留恋人世么?朕若食言,将来又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他?”
她惨淡一笑,“我管不了了,对不起。”
再一拂袖,一转身,便落了满肩明月。她朱紫色的裙裾微漾着,如翩然振翅的蝶,催开满树烟火,萌动初夏花蕾。
宇文邕看得心惊,他突然冲上两步,“不要!”
他的长臂拼命地向前伸出去,可是徒劳,她脚尖一点,整个人便滑落入了井中,宇文邕飞扑上前,紧紧只攥住了她长襦裙的一片衣角,紫红的颜色,在皎皎明月的映衬下那般刺眼。他的心,一片死寂。
“阿璃!”一声长嘶,震彻三宫。
枝摇影,鸟惊飞,然后是沉沉的死寂,周遭一片朦胧,飘荡而过的风唱着无声的歌。树树明月光中杂着斑斓的翠色,有一席佛蓝色的衣影飘过,混合着清雅的龙涎香,那白发如霜的淡漠的女子,渐渐地踩着月光,从树影中缓步走出。
突然觉得暗光晃影,宇文邕眼底的水花落下,他揉了揉眼角,便看见一袭蓝衣雪发的女子正向他经过。
那女子,竟然便是纪烟裳!
纪烟裳早年因着宇文邕的种种淡漠,又不愿夹在他和宇文护之间备受折磨,心思早已不复狠决。后来宇文邕借故削了她的贵妃位,她便选择了出家,常伴青灯古佛。那日她同他说起出家之念时,宇文邕只是对她翻了翻眼皮,淡淡道:“你若执意如此,那便去吧。”
一句话,她已心死。
宇文邕怜她到底曾是贵妃,便在宫中为她建了一座佛堂,纪烟裳素日在佛堂吃住从不现身进这内院,算起来他们也有好些年没见了。
只是宇文邕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没有削发为尼,她的满头天星海浪的青丝如今已然漂白如雪。而曾经或笑或怨,或喜或嗔的娇颜如今也暗沉如霜,她的眼色黑白分明,静若止水不争不燥,那是看透世间千万事的洒然清明。
纪烟裳路过他,不曾回眸说过一句话,她轻飘飘地掠过他,再不回头。
“对不起。”宇文邕低喃着。密林树梢筛下一地暗影,他的俊颜在扶疏的枝叶间半黑半白,若隐若现。不管是宋熹微还是阿史那扶笛,他始终不能把心给她。她虽然过于阴狠,其实,那一颗心算计来算计去,也始终,都只是为了他而已。
兰陵王府,白绫高挂。
一生戎马倥偬战功彪炳的王就这么,因为一杯鸩酒而辞世,举国皆哀,天下悲叹。
陈伯默默地将手中的白绫悬在梁上,终是叹息道:“郡王虽救过你全家性命,却从没有要求你替他而死,你这又是何苦呢?”
陈伯说的这个人是高长恭的一个替身,而真正的兰陵王早已溘然长逝,临死前他曾经叮嘱过陈伯:“他与我面容虽有几分相似,但到底还是瞒不住旁人的,一旦王妃回到周国,你们便秘密将他换下来,莫要让他为了我去喝皇上的毒酒。”
那时候高长恭已是毒入骨髓,说一句喘一句,陈伯只得含泪点头。
但一转头,那奴隶替身却回道:“我们全家都得郡王相救,此身无以回报,如今我下已有子,该是我报恩郡王的时候了。”
遂不答应。
与此同时,高纬送来的一个姬妾也暂时顶替了兰陵王妃,两人素日里鲜少出入,谎称有疾,朝中众人虽然狐疑,但未有置喙之词。
武平四年(573年)五月,北齐后主高纬派遣使者徐之范送毒酒给高长恭,高长恭对他的王妃郑氏说:“我对国家如此忠心,哪里有辜负皇帝,而要赐我毒酒?”郑氏回答说:“为什么不亲自当面去跟皇帝解释呢?”高长恭说:“皇帝怎么可能会见我?”于是就饮毒酒而死死。后朝廷追赠为太尉,谥号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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