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言二九

12 第 12 章


夏花烂漫,勃勃生机盈满荷塘,粉嫩的芙蕖迎向阳光,亭亭绽放。二九站在荷塘边,无意识的拉扯凌乱的发辫。
    她不明白庄主的态度为何急转直下,一夜之间,亲密无间的信任荡然无存,连今日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冰冷萧肃,仿佛是想让目光化为利剑斩断二人的联系,将她驱逐出他的世界。难得真的是因为房中那个只有脸能看的歌伎?二九盯着自己水中的倒影,联想房中的旖旎,视线四移,她的心无端一沉。
    “二九姑娘。”熟悉的声音,二九转身,呆愣。昔日疾风剑庄的继承人,马自平的长孙,现今晓梦山庄的杀手,护法几何的部下,马昱方。
    马昱方变了,二九敏锐的察觉到。明亮的眼神黯淡了,像白日过后的黑夜,也许永远不会再迎接黎明。白衣的剑客变为黑色的杀手,手中的剑不再为侠义而挥动,只是一件杀戮兵器。若不是他的音容未变,二九定会把面前神情肃穆的年轻人认作旁人。她凝视着年轻人,感到一阵悲伤,她不应该有这种情绪,踏入晓梦山庄的人是不允许保留过去的。类似的事情已经见过太多了不是吗,那些像马昱方一样年轻的,鲜活的,朝气的,雄心勃勃的,最后的结局没什么不同。为山庄生,为山庄死。如此是死亡,也是新生。
    对马昱方来说何尝不是呢,家世,梦想,信念,荣耀,往日笃信不疑的一切都是建在薄冰上的海市蜃楼。至亲的所作所为给他烙印了永生无法洗刷的耻辱,冰碎梦裂,从云端坠入深渊,现实将他嘲讽到体无完肤,千疮百孔的他失去归所。
    被过去毁灭的人有多少?江湖风雨起起落落,几番春秋,日月更迭,被世人遗忘的远比遗忘的多太多太多。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是普通人,为生存竭尽全力,只会费心力记住那些伟大的,不凡的,或者卑劣的,遗臭万年的。有谁管你生死挣扎,有谁记你苦恨愁肠。要恨,便恨你太卑微,连被人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要怪,便怪你太弱小,连反抗现实的力气都不够。
    二九的手指向荷塘一隅,一片大荷叶的荫凉下,枯败的花苞尚未来得及开放便死去。她说:[东茵阁最后一朵荷花,虽然没有熬过这个夏天,可是到底多延续了几天鲜活的颜色,这样就够了。]
    马昱方浑身不可察觉的一震,他不可思议的注视荷塘边蓝衣的冷郁姑娘,她是在安慰自己吗。
    “是啊,足够了。”足够了,因为,他还活着。
    二九点点头,她是个哑巴,平日除了萧子育与几位护法外便再少说话。因为没多少人懂唇语,她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面对陌生人可以漠不关心,但是看着这个眼神中抽离了温度的黑衣青年,二九觉得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与自己比武时的少年侠义,神采飞扬,满腔正义,如今已经全部不见了。四目相对,一眼,万水千山。
    只一眼,本以为死去的心潮重新起伏。年轻人蓦然忆起初见二九,呆愣的蓝衣人偶,正安静的往黑泥小炉里添木炭。再寻常不过的一行一止,如同种子深埋心间,随时间流逝生根发芽,开出幼嫩的花。他从未奢望,那日东茵阁会,成为挑战者站在她面前已是大幸。即便后来爷爷的所作所为东窗事发,疾风剑庄化为废墟。他也认为是因果报应,人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游魂般的他心甘情愿被晓梦山庄收服,也许私心里,只是为了站在暗处,偶尔恭恭敬敬的唤她一声:“二九姑娘。”与山庄的普通杀手没什么两样。
    掩藏心底不为人知的感情,竟被这一眼生生揭开,翻过淋漓鲜血的惨烈过往,□□裸暴露在夏季炫目的烈阳下,炙热生疼。他慌忙的试图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很难受?”
    二九否认:[没有。]
    “但你的脸色很难看。”
    二九的脸色本来就偏白,此时的脸仿佛是流干了血的死尸,苍白到透明。
    [你的脸色也很难看。]二九反诘,随即转开脸,不想再继续下去。
    马昱方握了握拳,他局促的看着移开目光的二九。山庄的流言蜚语他听说了,也看见了。与萧子育形影不离的二九孤零零的赏荷花,听起来真可笑。但是亲眼得见那一幕,她站在荷塘边拉扯没梳好的头发,就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那样的场景无论如何也不是可笑。
    “你知道你一个人站在荷塘边的样子看起来有多孤独吗!”一句话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二九蓦然转过身,震惊的盯着他。
    作为疾风剑庄的继承人,作为晓梦山庄的杀手,二九都是他灵魂最深的渴望。多讽刺,爱上可以称为仇人的女人。
    “与家族和立场无关,无论过去或者将来会如何,无论陪伴你的人是谁,我都希望你能幸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凭借的是胸中涌动的情感滋生出的勇气,逐渐融化冰封的眸眼,化出二九熟悉的温暖色调:“不要再掩盖心事,不要再顽固逞强,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不要再用那种,那种表情……想哭又哭不出……赏荷花。”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你的眼睛里藏着整个世界,不要辜负了它看见的美丽风景,你应该找你爱的人陪你,不论他是谁。
    马昱方的嘴唇抖动得厉害,声音哽咽,他终于说:“我爱你,二九。”
    爱慕一个人是怎样的。时刻关注她,思念她,渴望她。因她的一个眼神欢欣,因她的一句话语悲伤,热忱的心因她的喜怒哀乐而激荡。唯有当坦白一切时才陡然轻松,仿佛溯游的鱼,明知艰难也要逆流而上,只为将心大喇喇的不管不顾的捧到她眼前,等待她或喜或忧的答案。对马昱方而言,答案早已注定,他捧出的心注定遗落在尘埃里。她不爱你,你捧出的真心一文不值。但,也许某日,蓝衣姑娘不再记得他的样貌,他的声音,甚至他的名字。可在某个夏日烈阳的荷塘边,一丝风,一缕香,她会想起,有个男人曾用尽全身力气对她说:“我爱你。”
    你眼中世界的惊鸿一瞥曾让我惊艳流连,可我不是那个陪你看风景的人。那个幸运的家伙拥有一生时间去参悟领略你眸眼深藏的世界,与你一同走过春夏秋冬最美好的时光。有他,你不会孤单。他俯下身体,向二九行了一个作为晓梦山庄杀手该行的礼。再抬头时,马昱方仅仅是马昱方,没有温度,没有情感,没有过去与未来的杀手。
    “叨扰了,二九姑娘。”
    高远的天空,流动的云,枯萎的花苞。二九回到自己的新房间,心脏扑通,扑通……阳光下黑衣的男人……二九急促的呼吸,眩晕的感觉一波波袭来,仿佛被一掌击中心脏。[不能,再想下去。]二九告诉自己。
    推开窗,隔着澄澈的庭芳湖,是巍峨的云居楼。九天前,冰冷的男人对她说:“驻守山庄,我不需要你去岭南。”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是从今以后再不需要的意思,是我已经没用的意思么……
    十一年前,大雪覆盖的金陵城。父亲摸着她的头说:“你乖乖在这里等,爹爹去去就回。听话,别动,等爹爹回来。”她虽然年幼,却明白,这个连笑容都勉强的矮瘦男人想丢弃她。母亲与姐姐相继病死,在还有一个弟弟的家庭里,已经没有余粮养活一个残疾的女儿。小小的她一动不动的缩在巷子的垃圾堆里,她昂着脑袋,看乌沉天穹洒落的雪花。一片,两片,三片……数到多少片时,我才会死呢,九岁的她不禁想。
    如果当年庄主的马车径自驶过,也许她已是路边的白骨。可是萧子育偏偏走进她寒冷荒芜的生命,不由分说地将她捡走,命人给她洗漱疗伤。她忘不掉,萧子育手执折扇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目光,就像是人贩子在市场挑选顺眼的奴隶。她的卖相算不上好,也许面前的这个公子很快就会后悔把她捡回来。但是他没有,年轻公子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似笑非笑的,混淆了悲欢的眸眼。
    “我喜欢你的眼神,小鬼。”他说,“你不会说话,这样正好,我不喜欢多嘴的人,你以后乖乖跟在我身后就好。哦,对了,你以前在家用的那个什么花的名字,太难听了。”萧子育满脸嫌弃,他用折扇敲着脑袋,目光在她的脸颊上流连,自言自语:“家里第二个孩子,今年九岁。”
    “你的名字是二九。”萧子育突然大声说,他握住小姑娘的肩膀,大声的说:“你是二九,是晓梦山庄主人——我萧子育的二九。”
    他叫萧子育,我叫二九。两个名字连在一起,仿佛联接了命运。幼小的心挣过浅浅的悸动,她犹豫的开口:[你会丢掉我吗,像我爹那样?]
    九岁的她心中忐忑,因为不确定公子是否识得唇语。萧子育的回答很爽快:“你有用,我自然不会扔掉你。你没用,我会杀了你。”
    现在想来,庄主当时似乎是想吓唬她,因为后来二九淡然的反应让他露出失望的神情,犹如恶作剧失败的男孩。
    [我会有用,你不要丢掉我,我一定有用。]
    二九将自己定义为工具,像萧子育片刻不离身的青炎剑,精致锋利,大多数时候默默无闻,出鞘便是绝杀之刃。从何时起,她的世界独留萧子育一人,她注视着他,也希望他能注视她。人不应该有过多的欲望,贪念滋生心魔,以至于马昱方说出那番话时,她竟幻想,说话的人是萧子育该有多好。
    [你不要我了,是因为我没用了吗。]二九望着云居楼,无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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