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青鹭山有恶鬼出没,专门抓不听话的孩子。
岭南不满十岁的孩子都从爹娘口中听过类似的吓唬。父母常常通过类似的怪谈故事警告孩子乖乖听话,然后孩子长大成为父母,又用相同的故事吓唬自己的孩子。许多志怪传说通过这种亲族延续口头传承,甚至有人专门著书立说。但对于岭南的孩子们来说,谈起青鹭山的父母的脸色绝对不能用故弄玄虚来形容,那是真正的恐惧。
十六年前,有个背口袋的男人来到澜沧江边的小村庄。他找到村长,表示希望召集村里的青壮年男人帮他开凿通往青鹭山的栈道。村长起初并不相信男人,因为他穿着土布衣裳,脚踏草鞋,看起来贫穷极了。男人看出村长的怀疑,他将口袋放在村口,打开,人们惊讶的发现里面竟然是满满的黄金。他当众表示,不管是谁,只要帮他开挖栈道,他便奉上一锭黄金作为报酬。
人们心动了,除了村长,其他人都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黄金,甚至有人问口袋里金黄的东西会不会闪瞎眼睛。也有人问男人,为什么要花如此多的黄金去开挖一条没有的栈道,要知道青鹭山山高林密,位于岭南的最南端,山的那边是无人地带,挖这种栈道只是浪费黄金而已。男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回答栈道是妻子的心愿,并且强调希望村人们能帮助他。村人同意了,女人们感动于男人对妻子的爱,男人们则需要黄金换取食物,保证妻儿不会在今年爆发的饥荒里饿死。他们扛着锄头和铁锹,跟着男人走进茫茫青鹭山。
日子一天天过去,起初还有男人短暂归家,告知家人工程顺利。但半年后,去往青鹭山的男人们消失了。村子里剩下的人发觉蹊跷,便带上武器组成小队进山搜寻,但,找人的人和被找的人同样不见了。就在村民们组织第二次搜寻队伍时,恐怖突然降临。几十只红眼绿皮,长有蜥蜴尾巴的怪物袭击村庄,除了侥幸掉进枯井的村长外,其余人统统被怪物残杀分食。而年逾七旬的村长清楚的看见,那些袭击村庄的怪物们,长着和去青鹭山挖掘栈道的村民同样的脸。
没有人相信老翁的话,官府将事件定性为匪患,安排官兵进青鹭山剿匪,官兵们同样有去无回。官府大惊,遂准备上报朝廷。但此时一个男人出现在官府,他带来了已经变成怪物的官兵尸体。他告诉人们,青鹭山被恶灵诅咒,进山的人都会被异变成怪物。
官兵的直系将军质问男人是谁,为何知道青鹭山的事情。男人回答自己名叫素环,是浮沉谷的谷主。
将军又问,浮沉谷是什么地方,为何从来不曾听说。男人回答青鹭山就是浮沉谷的大门,而他就是徘徊山谷的恶灵。
没有人确切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神色木然的将军放走了男人,高坐的州知府同样木然,无动于衷。而认出他就是带着黄金去村子欺骗村民挖栈道的男人的村长,披发跣足,挥舞着柴刀,在几次疯狂的试图攻击男人后,突然安静下来,他露出属于老者的慈祥笑容,恭敬的朝男人下跪。
自此,浮沉谷成了岭南人的禁语。可即便人们从不接近阴森的青鹭山,却仍然不停的有人失踪,甚至是市镇首富的千金也未能幸免。直到五年后,青鹭山大火,大量被烧焦的尸体随着暴雨引发的山洪冲到人们眼前,鱼鳞般的肌肤,蜥蜴的长尾,额头隆起的包,花形人蛊仿佛噩梦降临。而在多年后,浮沉谷自灰烬中复燃,岭南早已遗忘恐怖的人们再次面对噩梦。
青鹭山是空的,虽然外表上林木葱郁,但如果你爬上山顶,会发现山体中间是圆空的洞,仿佛是被山体上挂着的瀑布冲刷出来的。但其实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洞是人工穿凿。岭南潮湿多雨,雨水下渗,形成暗河,塑造出青鹭山下四通八达形如迷宫的地下溶洞。它们是浮沉谷的天然屏障,也是素家兄弟的栖身之所。
孤单的石床,一面人高的铜镜,一个干燥地面用的炭火盆,便是二九所在石洞的全部摆设。她身体平躺,睁开的眼睛看见起伏的石灰岩和姿态怪异的石笋。昏睡,苏醒,吃饭,然后继续昏睡,这成了二九每天做的事。不,她甚至不清楚是不是每天。洞窟隔绝阳光,仅有长明灯消耗着素油维持光明。她也无法用三餐计算时间,因为素谈筝每次唤醒她,都会喂她喝粥,然后让她在清香的气味中继续沉睡。
伤口正在复原,二九敏锐的感觉到,原先猖狂的疼痛和麻痒偃旗息鼓,只是偶尔会在她睡梦中作祟。未变的是全身肌骨的无力,她只剩下呼吸和吞咽的力气。她似乎被关在石牢里很久很久,萦绕洞窟的香气在每次素谈筝到来时变得尤为浓烈,销蚀她的精神,二九对逃跑这件事越来越没有把握。
“在想什么?”素谈筝将木勺送到二九唇边,就像他往日做的一样。
也许是在四天前,他解开了捆绑二九的锁链。二九认为的四天前,是根据素谈筝送十二次药粥来计算的。锁链被男人堆在二九石床下的地上,这让二九非常不适,因为从她的角度看去,堆起来的锁链就像一条盘起身体的毒蛇,用绿幽幽的眼睛凝视着自己。
二九没有反应,素谈筝也不恼,他有充足的耐心对付床榻上的倔强姑娘,甚至可以说,他非常享受二九的反抗。他静静的举着木勺,面带微笑,就像兄长注视着闹别扭的小妹妹,可惜那双琉璃般的美丽眼眸里缺少宠溺。
无声僵持了一会儿,素谈筝放下药粥,他左右活动血液有点淤塞的手,起身离开,片刻后抱着一个包袱坐回二九身边。
“你的东西。”他说。二九的眼珠动了动,转向包袱。
深蓝色武装叠得整整齐齐,但上面布满了参差不起的裂口,是她与花形人蛊打斗时造成的。素谈筝看了眼二九,突然对她一笑,将衣服扔进燃烧的火盆里,然后满意的看见面色苍白的姑娘狠狠的一个哆嗦。
他拿起断成两截的宝蓝色发带,松手,它比衣裳更迅速的化为灰烬。锋芒尽敛的回雪刀,鲨皮古柏木刀鞘。这是一件古物,造型优美,每一丝纹路都彰显质朴的威严。素谈筝是个爱美的人,通过他美学审判的东西才有存在价值,可惜啊,他的手指轻柔的拂过刀鞘的伤痕,人蛊的两排牙印破坏了它的美。于是,沦为废品的刀鞘也成了火焰的葬品。二九的身体猛的弹坐起来,她伸出的手试图抢夺回雪刀,却再次重重倒在床上。微不足道的挣扎让她流汗,水珠湿润了衣裳,她张开嘴喘气,紧缩的乌黑瞳孔死死盯住回雪刀。
素谈筝笑了,应该说他一直在笑,笑容是他的面具,温柔,庄重,阴狠,残酷,他能将笑容诠释出千变万化的含义,但同样熠熠生辉。二九看见了,永远是精雕细琢的微笑面具。她看不透他,又怎么可能战胜他,所有的反抗对素谈筝而言都是调剂生活的趣味游戏。回雪刀随意地□□岩石的裂缝,它很美,缺点是血腥气浓重,素谈筝厌恶血腥的东西,所有他杀人时小心翼翼,避免鲜血或者皮肤碎屑粘在手上或衣服上。
“伤心?”他笑着问,“因为是萧子育给你的?”
二九剧烈的喘息,她动弹不得,即便没有铁链的束缚,现在的她依旧是废人一个。她告诫自己不能愤怒,她的愤怒落在男人眼中犹如困兽之斗,全部的挣扎都是滑稽的表演。她深知男人是故意激怒他,但是她二九的忍耐几乎殆尽,她无法忍受自己像布娃娃任由素谈筝摆弄。他夺走她的武器,扒光她的衣服,将她的骄傲踩在脚底。时隔多年,万籁俱寂的冬雪夜仿佛回魂,恶鬼一次次张开枯骨的利爪,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那个肮脏的,无能的,遭遗弃的自己啊。
床边的男人饶有兴味地观赏二九的痛苦,细微的反抗动作与她炙热暴怒的眼眸很不搭调。世人眼中高傲冷酷的二九姑娘,晓梦山庄的二九姑娘,于他也不过是一只稍嫌爪子锋利的野猫。主人是他,他可以喂养她,也可以折磨她。药量不多不少,正如他的笑容一般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她恢复武功,也不会害她死水一潭。温驯的宠物要多少有多少,他更陶醉于这段凶猛野兽的利爪,击败它们进攻的野心所带来的快感,所以他不介意替野猫磨磨爪子,甚至扮鬼脸激怒她。
“这也是萧子育送你的?”素谈筝拿起包袱里最后的东西,一只短笛,一看便知这是有些年头的物什了,黄褐色的笛身圆润光滑,竹节处的绒毛细刺也被磨平,橘黄色的灯光下像块古老的玉璧,透出温软的光晕,不知主人曾多少次搁在掌心仔细摩挲。他不满的咂咂嘴:“真会玩花样,看来我们这种乡下人调情的手段就是无法和泡在歌伎舞姬的金陵公子哥儿相比啊。”
丢进火盆,啪嚓的爆裂声响起。二九一个翻身滚下石床,脚踝撞在毒蛇般的锁链上,手掌掀翻床头的药粥,碎裂的瓷片割破皮肤,流出血来。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烧焦的短笛摧毁了二九坚强的神经。她握紧拳头,匍匐在湿气厚重的石灰岩地面,像只搁浅在沙滩缺水的鱼奋力地向前爬动,却分毫不能动弹。瞪大的乌黑眼睛写满愤怒与绝望,她不会说话,庄主告诉她,如果找不到回去他身边的路就吹响短笛,他会循着声音来找迷路的她。懵懂的姑娘一直珍惜的将笛子放在怀里,她不够聪明,但明白短笛是她与庄主联系的象征,是珍贵的无价的纪念品。然而就这样失去了,被这个恶鬼似的男人像丢垃圾一样扔进火里烧了。
“痛苦吗,烧毁的仅仅是萧子育的礼物而已。”素谈筝蹲下身,手指慢慢梳理二九凌乱的长发,琉璃的眼眸中掩不住恶鬼的得意,“不用担心,这只是开始,痛苦会像醒不过来的噩梦纠缠你一辈子。不过你的模样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让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你面对萧子育的尸体,会如何?哭天喊地,撕扯头发和衣服,然后干脆患失心疯症?”
他的嗓音清丽恬淡,宛若雨后初霁的清晨枝叶上的凝露,与他美丽的少年模样相得益彰:“其实我们很像,都是那种心胸狭隘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胆小鬼。那个人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命!为了他,我们无往不利,不择手段,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恐惧如影随形,当那个人消失的时候,我们的世界除了崩毁外别无它途。所以啊,你应该能理解我吧二九,”他露出少年清爽的笑容,明朗得如同早夏初放的阳光,模糊了眼底的黑暗,“为了保护哥哥,萧子育一定要死。”
低低的笑声如恶魔的耳语,他抽手,准备起身,二九的眼神陡然一变,精亮得像蛰伏黑夜的猎豹,终于等到攻击的瞬间。二九的手掌弯出利爪状扣住素谈筝的手腕,向下猛拉。弓起身躯,红肿的脚踝横扫他的腿,素谈筝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头撞上突起的岩石,颈上一阵冰凉。二九松开的手掌中是一块瓷碗碎片,上面粘着药粥和血渍。他被撞击震得头昏眼花,二九岔开双腿骑在他的腰间,以暧昧的姿势压在素谈筝身上,两具躯体严丝合缝。对准青紫色的经脉,二九流血的手掌将碎瓷片压进肌肤,乌黑的大眼睛直视琉璃般冰凉的眸眼,嘴唇一张一合,缓慢且清晰:[你说的不错,我们都是终日惶惶不安恐惧失去所爱的胆小鬼,我们躲在阳光的背面苟延残喘,我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你也应该理解我,为了保护庄主,你们兄弟一定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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