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言二九

24 第 24 章


素引书自小立志成为一名猎户,拥有狐狸的狡猾和狮子的强壮,然后娶山下圆脸的小姑娘为妻,因为她曾在元宵送给自己一盏鸳鸯灯。他把这个念头告诉了娘亲,娘亲非常高兴,还张罗着要开始置办聘礼,不能让未来的亲家取笑。可命运是从何时开始偏离轨道,是开始于家中耕地被夺,还是母亲的去世,素引书一直很困惑。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适合江湖二字。早有人下过“顽石愚钝,难堪大器之材”的评论,这是事实,也符合他的期待。然而结局是他不得不走上浮沉谷主的位子,因为父亲去世,更因为这是谈筝的期望。兄长必须照顾弟弟,他无法拒绝那个眼睛里闪着光的孩子的请求。
    乌沉的刀在手中嗡嗡鸣叫,它在不满吧,摊上这么一个没用的主人。素引书在心中苦笑,转换攻守方是个糟糕的决定,他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晓梦山庄的主人名副其实,武功修为远在他之上。手中的刀法按部就班的舞动着,眼神不可控制地向耳背游移。谈筝?
    萧子育的剑在此时刺入他的腹部,在他挡开剑锋并后退五尺的情况下。剑锋并未穿透身体,而是顶在肋骨上。而他自以为挡开的剑,其实是剑鞘。萧子育不知何时用剑鞘和青炎剑做了交换,眼花缭乱的急速突刺都是障眼法,把他的注意力完全转移。
    撤回的剑转再次出击,划破对方手臂转而横扫,剑鞘顺势右摆,左右合围成包夹之势直指素引书面门。素引书踢起碎裂的石子,重心后仰躲开包夹,随后手掌撑地,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他想脱离战局:“撤退!”嗓音洪亮,浮沉谷众人簇拥着谷主后退。
    目送对方秩序井然的逃跑,缁尘快步上前,低声道:“庄主,要追吗?”
    “不用。”萧子育懊恼的看着地上的碎石子,不起眼的小碎石头也是会硌脚的。阳光下青色的石板路通向山顶,素引书回头是想看什么呢。他不由得想起月华之下颠倒众生的素谈筝,也许是血亲间的心意相通,那么,素谈筝出事了?萧子育还想不明白,但至少确定了两件事,第一,二九平安无事;第二,巫灵口中星宿保佑的人,是素谈筝。那只眉眼如画的恶鬼!不快点收拾干净的话,二九真的会死在他手上。
    “收殓尸体,治疗伤者,全部人回营地休息。”萧子育吩咐道,面寒如霜。
    浮沉谷地宫在一开始选址时便考虑到利用瀑布和丰沛的流水作为动力。飞流直下的瀑布,庞大的水流直冲山体内部的天然湖泊,倘若天气晴好,阳光从天井般洞开的山顶直泄而下,肉眼能轻而易举的发现水底数十只转动着的黑色齿轮。以中湖泊为动力来源,暗河结成蛛网,密布地宫,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素引书的房间位于地宫中间位置的一个天然溶洞,连接悬崖壁的窗户采光良好,还能闻到湖水的味道。漆木窗一直开着,因为窗檐下有鸟儿筑巢。但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看见眉纹鲜黄的小鸟了,连它们听起来像“嘻嘻”的鸣叫声鲜有耳闻。也许它们找到更好的地方筑巢,素引书这样想。
    他扯开衣服,腹部的伤口汩汩往外涌血,手臂也好不到哪去。素引书用破掉的外衫按住,长舒一口气。刚才在青石台阶上,萧子育留有余力,他是看起来留有余力,现在,疲倦席卷他的身体,他怀疑,自己真的有能力保护谈筝吗。
    半掩的门被打开,素谈筝神色惶恐的冲进屋,素引书刚想开口提醒:“慢点。”素谈筝便背朝上栽倒在地,并且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滑行了数尺,这是他呆笨的大夫弟弟,素引书莫名松了口气。他上前几步握住弟弟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顺便替他拍拍了膝盖,确定他没有摔伤。素谈筝站稳后看见哥哥满身的血,惶恐的脸色顿时转为凄怆,他吓哭了,哭腔的声音走了调: “哥,哥——”
    素引书安慰性的笑笑,他毫不在意的抹抹伤口,本意是想将血抹掉,但谁知用力过猛,把刚有愈合趋势的肌理撕开,血流愈发多了。慌了神的素谈筝本能的双手一推一按,把兄长按回床上,然后翻箱倒柜找绷带和药,其实大夫出诊时背的小箱子一早就被素引书放在床头,只是关心则乱的弟弟没有发现。素引书也无意提醒,他喜欢看弟弟手忙脚乱的模样,仿佛回到昔年澜沧江边的小房子。爹爹出门打猎,娘亲在厨房准备午饭,白色炊烟从烟囱袅袅升起。他躲在屋顶的茅草堆里,准备捕抓被远飘香气吸引而来的什么动物。而谈筝则在下面神色慌张的望风——母亲严禁他们爬屋顶。
    虽然他早已习惯那个张狂强大,拥有琉璃般眼睛的兄弟,但最熟悉的依旧是胆小慌张的谈筝,真正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他也许是恐惧面对另一个谈筝吧,那个谈筝强大却难以捉摸,他却依旧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这是深入骨髓的习惯,与人格无关。他曾对谈筝的第二种人格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弟弟。”这是实话,也是决心,可并不意味着他会停止寻找让弟弟病愈的方法。至少对作为大夫的谈筝而言,双重人格是折磨他的病魔。
    他拍拍弟弟毛茸茸的脑袋,谈筝的头发乱了,轻柔的手像是安慰受惊的兔子:“哥没事。”简单的字往往能传递最深的情感,譬如爱,譬如恨。譬如哥哥没事,还能一如既往的陪着你,所以你不要再哭了,你好好的,才能一直陪着哥哥。
    素谈筝泪眼模糊的看着兄长,他打了几个泪嗝,眼泪没有继续外涌。肋下和手臂总共两处伤口,锋利的剑伤,宽且深。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因为我抓走了二九,萧子育才会来报复……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好像当年从厨房烟囱里飘出的烟,轻得仿佛一吹即散。
    素引书大声打断他的自我厌弃:“和你没关系!萧子育会来是因为他要替父母报仇,和哑巴女人没关系,和你更没关系!”被呵斥的弟弟低着头,沉默不语,素引书心底想问:“将人蛊制法外传的人是你吗?”但到底扼在心里,没有问出来。即便是谈筝给的,也是另外的他,而不会是眼前颤抖的苍白少年。
    他不顾可能进一步拉开的伤口,伸手抱住弟弟,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嘴唇靠近他的耳朵,手掌不停的从上而下慢抚谈筝的背:“记住,浮沉谷被攻击,我受伤,不是你的错,包括,”他停住,喉咙艰难的吞咽一下,继续道:“娘的死,都不是你的错!”素引书的声音沙哑,像滚烫的火山岩般粗粝,热度却足以温暖寒冷的素谈筝:“你还是个孩子,你什么都没做错,世上的罪恶和鲜血都与你无关。别忘了,哥哥还在呢,没你什么事!”
    “嗯,哥哥在。”素谈筝喃喃着,表情迷蒙,他环抱住兄长,染血的手掌放在他□□的背脊上,“哥,我们回家吧,把二九还给萧子育,然后我们回家。浮沉谷什么的我们不管了,我们回家。”他哽咽地说着,湿润的眼睛仿佛闪着希冀的光。
    “已经太迟了。”素引书在心里回答,他拿过毛巾盖在泪痕斑斑的少年脸上,说:“多大的人,还哭。”
    “还记得家门前的毛榉吗?”他说,“娘说白榉木树皮可入药,所以从来不准我们爬树,因为我们会把树皮蹬坏,后来我们就趁娘亲出诊的时候爬,摘树上新鲜的果子。”
    “记得。”素谈筝露出笑容,泪痕干在脸上让这个笑容很是难看,“爹说爬树是男子汉的行为,可是我爬十次有九次会摔,衣服弄脏了就被娘教训,连爹也不例外。”
    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拼凑记忆里家乡的模样,那是时光仅有的平静与安详。他们的家在高山之上,山毛榉林的中央。白天父亲进山捕猎,,母亲打理完江边的小菜地,回来就围着灶台忙活。剩下两兄弟绕着院子里的白榉树捉迷藏,树下是山藤蔓编的筐子,父亲会在陪母亲出诊时,将它们在集市换成铜板,然后给孩子们买两串糖葫芦。
    四岁的素谈筝曾问母亲:“榉树外面是什么?”母亲回答:“是澜沧江。”碧绿的江水滔滔,兄弟两曾随父亲下河捉牛尾鲂,皮厚肉粗,模样可爱,可以入药,但是要当心它尾刺的毒。年幼的孩子手牵手走在落叶堆积的树林里,参天的云杉遮天蔽日,阳光从树杈的裂缝漏下来,偶尔几缕照亮断木上新长的小花菇。几十步开外的断崖下,澜沧江湍急的水流轰鸣。那时,泥土是肥沃的,树干上的青苔是柔软的。
    年幼的谈筝追问:“澜沧江外面呢?”母亲说:“澜沧江外面是整个世界。”
    “什么是世界?”
    谈筝记得问完这个问题,母亲温柔的微笑,穿深蓝色土布长裙的母亲笑起来真好看啊,像质地温和的玉璧,光芒足以柔软岁月洪荒。其实哥哥的笑容极像母亲,只是他不愿承认,因为他更愿意长成父亲那样的猎户,大步流星的走姿都是纯爷们的风味。母亲抱着谈筝走到水缸边,水面映出母亲温婉素净的面容,亲切的怀抱弥漫药草的香。她握住孩子的手,伸进水缸,让手指在水面慢慢的划动。水在指尖轻柔的触碰下,散开小小的纹路,清凉的感觉萦绕。
    “好凉啊!”小小的孩子笑闹着。
    母亲放下孩子,捡起一块大石头扔进水缸,嘭,水花四溅,泼了素谈筝满身,他被吓得哇哇大哭。
    母亲替男孩换下湿透的衣服,哄着他,说:“世界就是水,如果你温柔的对待它,它就会温柔的对待你。如果哪天世界变得残酷,那是因为你变得残忍。”母亲说话时,浅笑的脸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柔美的好像慈爱的女神:“所以,谈筝要当个温柔的好孩子,不要做残忍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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