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言二九

33 第 33 章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不会说话吗?那你写下来,我送你回家。”“别乱动,你的脚踝伤得很重。”“回去吧,回到萧子育身边。我没叫错他的名字吧?”
    二九的眼睛蓦然睁大,仿佛明镜碎裂,石笋坠落的瞬间,十二岁那年的记忆涌上心头。她怎么会忘记了呢,素谈筝在哀鸿遍野中保护了她二十一天,是他背着脚踝断裂的她爬过栈道,翻越乱石险谷,是他为她找来食物和药草,安置休息。她怎么会忘记的,在素谈筝送她回到庄主身边的时候,自己趴在他的背上说要报答他,自己曾在他的手掌心写下:你是好人,谢谢。
    素谈筝说自己是他唯一拯救过的病人,不是指在浮沉谷,是在蜀中。那个穿白衣爱笑的温柔的大哥哥,从饥民和强盗手里保护了她二十一天的人。
    [快回来,不要去啊!]二九大喊,但素谈筝怎么可能听得到,她是哑巴啊,她以为的大喊只是徒劳的做出口型,哪怕泪已流入口腔,舌头尝出苦与涩的滋味:[回来啊,你会死的!快回来,求求你,快回来!我想起来了,你救过我——在蜀中,你不记得了吗,你快点回来,我说过要报答你的——哥哥——快回来啊——]
    素谈筝的步调悠然,叶笛声声悦耳,宛如岭南清晨振翅飞翔的鸟儿。一声巨响,洞窟顶崩塌,阳光落进来,照在步入厮杀的人蛊群中的男人,他的身影仿佛透明。二九伸出手,她向前跑去,试图将正陷入人蛊疯狂厮杀中的男人拽回来。
    “我等你。”萧子育的话响彻脑海。
    二九猛地刹住脚步,手还直直的伸向前方,她在做什么啊。这个人——这个人是——已经太迟了,素谈筝的身影,像火焰般跃动的莲花湮没在人蛊腐朽的绿色中。洞窟完全崩塌,她应该离开才对,不然连她也会死在这里。庄主还在等她,她不能,不能去,伸直的手缓缓收回放在胸前,在地动山摇中缓缓后退,虚浮的脚步踉跄。
    婉转的叶笛声,宛若空谷幽兰的绽放,柔软的音符好似送葬,为这座名为浮沉的山谷,为名为谈筝的人。躲避坠落的石块,回雪刀劈开坍塌的石门,地宫的震动还在继续,但,当二九走上螺旋阶梯,推开连接地宫外部的大门,阳光照进来的霎那,叶笛声蓦然消失。
    二九站在门前,黑暗与光明交织的地方,界限模糊不清。她缓慢的回头,洞窟已是一堆碎石,堆积得高高的,像一座坟墓。门外,罂粟花开妍丽,有河水流淌其间,哗啦哗啦,白色雾气漂浮在水面上。白色的女神像立在对面的山壁上,花冠下的面容悲悯慈祥。
    [你是否已经见到他了呢?]二九仰望高大的女神,[他爱你,他想做一个好大夫,但他也爱兄长,所以他才——呐,他是不是已经见到你了呢,至少——至少让他回到你身边吧。]
    花田宁静一片,绚丽的花瓣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目的光芒。唯有夏风吹过脸庞,风干混着灰尘的泪渍。二九蹲在水流边,掬起一捧水清洗脏污的脸颊,她看着水面照出的人面,一阵恍惚。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顺着水流朝山下走——她自以为在朝山下走。潺潺流水的尽头,是奔流的瀑布。
    庄主,庄主,我现在就回去。二九抱着回雪刀,在罂粟花中艰难地提起脚步。扑通——扑通——两声心跳,二九重重摔进花田里,绿草吃进嘴巴里,蓝衣姑娘一阵猛烈咳嗽,同时左手的伤疤传来剧痛。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心脏的跳动被无限放大,像是巨大的战鼓贴耳擂响。不,不止是心脏的跳动,还有其他的,就像是身体的某处长出了另一颗心脏。扑通——扑通——二九咬住牙,几乎发出痛苦的□□,她跪趴在花草间,手肘撑地。她朝下的目光非常容易的发现左臂愈合的伤疤肿了起来,叠加在一起的两声心跳,一声来自于心脏,另一声,来自左臂的肿块。
    它确实,在跳动,然后,有长条状的东西从伤疤处生长,二九迅速撕开蓝色武装的袖子,发现以手臂伤疤隆起的包为中心,树枝状的圆形凸起蔓延冶郏褚徽胖胪J右澳:黄路鹈勺盼砥恢雷约旱难郯卓加砍龊焐U馐窃趺椿厥掳乓∫⊥罚蟊酆芴郏芨芯醯绞髦λ频亩髟谄は侣樱檀┭埽票酃牵耆爰∪狻B“路鹨桓龌钗铮纳谌死嗳馓迳系幕钗铮煌5靥拖窕ㄐ稳斯贫钔飞系陌
    二九怔住,她的额头布满冷汗,身体由于难以言喻的痛苦而蜷缩成一团。对了,是花形草种,肿起的包,树枝状的根系,吸取人类血液寄生的恶毒植物。到底是什么时候——二九在草地上痛苦的翻滚,大量罂粟花倒伏,沾上被她咬破的下唇的血。撕裂的袖子碎布被她压在身体底下,袒露的手臂皮肤素白,但隆起的肿块开始泛出青绿色。二九松开咬唇的牙齿,她大口大口吸气,汗珠流进瞪大的,仿佛被朱砂染色的眼睛里,右手探向翻滚时候离远的回雪刀。她要砍掉左手——在花形草籽占据身体前。
    “二九,你在做什么?”
    竭尽全力伸长手臂的二九停住了动作,就像被高手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她听见了庄主的声音,那个声音如此遥远,像是从高山的另一边,或者从蔚蓝海洋的另一边传来的。绰绰约约,好似木柴燃烧的青烟,可见,触碰却又是虚无。
    疼痛消失了,二九坐起来,低头看向左臂,上面蓝色武装的袖子完好无损,没有肿块,没有树枝状的根茎。模糊是视野清晰起来,她坐在大片盛开的罂粟花中间,屁股底下是柔软的茵茵青草,旁边是一条流淌的溪水,哗啦哗啦的水声轻快。水底布满大大小小青色的鹅卵石,能看见鳞片光滑的鱼摆尾游弋。就像是新天地,蔚蓝的天空,绵白的云朵,灿烂的阳光温暖却不燥热。彩色翅膀的蝴蝶在花间飞舞,偶尔停在某片艳丽的花瓣上,翅膀合成一字。头顶上有成排的喜鹊飞舞,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它们绕成漂亮的圈,像金陵城东的一座道观的金色塔顶,小小的布满羽毛的翅膀扑棱着,在天空画出抽象的画。
    二九站了起来,似乎有人在推她的背,有谁拉住她的手往前走。“快去啊,嘻嘻,他在等你哦。”欢快的声音,宛如流淌的小溪,
    有谁撩起她的长发,贴在她耳畔对她说话。
    [谁,谁在等我。]
    “当然是你的萧子育啦,嘻嘻,嘻嘻,快去啊,快去啊,他在等你,在前面等你。”声音欢乐的回应,撩起她长发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带着火一般的滚烫温度。
    绵密的罂粟花自动朝两边褪去,仿佛训练有素的军队,露出碧色的草皮。摆尾的鱼从溪水里跃出,鱼尾的水珠在划出漂亮的弧形。青色的鹅卵石冒出水面,排成一线。
    快去啊,快去啊。”成群的喜鹊在飞翔,盘旋在头顶,像是指引。鱼一条接着一条跃出水面,晶莹的水珠仿佛打磨精巧的宝石闪烁光芒。欢乐的声音高唱歌谣,四周好像多了许多人,许多手,不停的推搡她,“快去啊,快去啊,他在等你。”
    二九踏上地毯般的青草,走过溪水中的鹅卵石。她终于看见,庄主,萧子育站在日光最明媚的地方,一袭蓝衣潇洒。阳光的中的男人朝呆呆的二九张开双臂,弯起的唇角绵延着笑意:“过来啊,二九,我在等你。”
    “去啊,去啊,他在等你。”
    庄主在等我——二九露出安心的笑容,沉重万钧的身体一下子轻松了。她感觉自己仿佛一片羽毛,就像头顶上飞翔的鸟儿的翅膀,飘飘然即将飞起。二九伸出手,朝远处阳光中的男人奔跑起来,[庄主,我回来了。]
    萧子育站在水边,像尊冰封的塑雕,定若凝渊,崩溃的浮沉谷对他毫无影响。白色的雾气渐渐消散,晓梦山庄的人早已服下解药,浮沉谷的人已经由几何押解离开,空掉的青鹭山从表及里,彻底覆灭。
    剧烈的震动,让池塘底部塌陷,水流紊乱,原本平稳的流速由于地表的变化而起伏不定,水面遽速下降。露出来的黑色齿轮停止转动,它们原本安嵌在岩壁中,岩壁的崩裂让金属支架变形,动能机关已然失效,纵使瀑布的水依旧横冲直撞。
    “庄主,楚公子来了。”一个身着黑衣的晓梦山庄弟子在萧子育面前跪下。
    “阿枫?”萧子育不解地皱眉,“他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萧子育转身,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好友面色凝重。先前押解浮沉谷众人下山的几何站在他的轮椅后面,表情带着莫名,显然是几何送楚枫语上山的,不然他坐着轮椅的他怎么也不可能爬上青鹭山顶。但几何也不清楚洞庭府君怎么突然如此焦急,匆匆忙忙便要上山。
    “你之前拿走□□呢,是不是已经开始挥发了?”楚枫语开口就问,语气急切。
    萧子育反射性回头看了眼池水,白色雾气已经消散,他回头看向好友:“是,□□已经挥发的差不多了。”他以为楚枫语是在担心自己人中毒,遂补充到:“所有人都已经服下解药。”
    “我当然知道所有人都服用了解药,问题不是这个!”楚枫语气急败坏的叫到,眼睛在四周搜寻:“二九呢?二九人在哪里?”
    “她去见素谈筝了。”萧子育有些莫名其妙,同时还有一种暌违已久的感觉在心中升起,裹挟着隐隐的不安。
    “快找她回来!”楚枫语冲着身后的几何大喊,被吼得愣住的少年僵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还是按照楚枫语所言去寻二九姑娘。
    “阿枫,冷静点儿,出什么事了?”萧子育疾步走到满脸焦急的好友面前,心中的不安像胀气的球,膨胀得越来越大。
    “是素谈筝用来治疗二九的伤药。”楚枫语拽住萧子育的手臂,大声说道:“里面加了花形草籽!”
    雷霆劈落,萧子育的手不自觉的颤抖,他一把抓住洞庭府君的手臂:“花形草籽?意思是二九会变成人蛊?”
    “不是,素谈筝配药的花形草籽是干燥过的,它能加快伤口的复原速度,没有害处。”楚枫语摇头,萧子育刚想放下心,他又说:“可是我给你的□□里面有一味紫蕨草,是从岭南就地取材。问题就出在这里,干燥的花形草籽没有害,可一旦遇上紫蕨草就不同了。紫蕨草于花形草籽,相当于火星于热油。一旦二九的皮肤接触到浮沉谷里的水,草籽就会开始发芽,二九就会开始出现幻觉,然后被体内疯长的花形草杀死!”
    不等萧子育反应,楚枫语突然停了下来,焦灼的目光转变为震惊,看向高处:“二九?”
    萧子育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冰凉的手扼住咽喉,攥紧心脏,一如他当年推开家里的门。他的脖颈僵硬,缓缓的,转头,顺着楚枫语的视线向瀑布顶端看去。心脏停摆,他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向池水冲去,但依旧无力阻止。蓝衣的姑娘张开双臂从瀑布顶一跃而下,脸上带着愉悦而满足的笑容,仿佛正冲向朝思暮想的怀抱。
    皮开,肉绽,骨裂,血流。
    岭南青山被血红湮灭,蓝色刀影亦葬其中。
    世界,一片寂静。世界,一片血红。
    “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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