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48章


老赫格赫非常震怒,严厉责骂这家伙,并且掴他一掌。白痴君大闹大哭,欧米莫大吼道,一个地位低微的老女人竟敢打上神的儿子,应该以死谢罪。老赫格赫将她的脸埋入白痴君撒在地上的那泡尿液,乞求饶恕。我示意她起身,而且原谅她。我说:「吾乃上神的女儿,我原谅你。」我以眼神告诫欧米莫,示意他不得再发狂言,于是他安静下来。
  我回想起充满灾厄的那一天,世界的确开始死去。我心底浮现出那个浑身颤抖的老太太,沾了满睑的尿液,位于广场的人民抬头仰望我们。
  云夫人把白痴君与赫格赫带开,让她们去沐浴净身。几位大人将泰祖与阿奇带走,要他们帮忙主持城市盛宴。阿奇号啕大哭,泰祖努力忍耐不哭出来。最后,阳台上只有我与欧米莫待在神圣人群中,俯视底下光辉广场周遭情势。我们的上神双亲再度回返灰烬屋,天使团集合起来,努力覆诵上神的谕令,预备昼夜不舍,一字不漏,岗哨复岗哨,奔驰于壮观的石砌大道,必将这些话语传达至上神国度的每一个角落。
  事情本该如此。然而,天使传达的讯息却已非原貌。
  有些时候,当神烟焚烧得浓烈,祭司偶而也会出现上神拥有的灵视,此为次级神谕。然而,自开天辟地以来,祭司所见与上神如出一辙,祭司的预言就是上神的洞视,这是第一遭。
  然而,他们不及解读,尚未充分解释这些神谕,尚未做出任何指引。祭司们只带出恐惧,而非神谕。
  然而,欧米莫可亢奋着呢。「喔喔,烽火兴于东方与北方!」他说。「是我的战争!」他注视我,不再露出嘲笑或阴郁的神情,而是真正凝视我,与我四目相对,如同卢亚薇凝视我的神情。他微笑起来。「或许,那堆白痴小鬼与哭泣宝宝会就此夭折呢。」他说。「或许,将由我与你结合为上神。」他挨近我身边,低声诉说,并无旁人听得此语。我的心大大漏跳一拍,但我保持缄默。
  那一年世界诞辰之后不久,欧米莫率领他的军队离开神都,前往东方边境驻守。
  长达经年的时间,人民守望,等着上神之屋、我们的神宫遭到雷霆一击,但非彻底焚毁。这样的过程是祭司团对神谕的解读,当他们镇定下来,有时间长谈与思索,就开始解读神谕。季节流逝,既未出现闪电,火灾亦乏,祭司的说法改弦易辙:照耀于金晖与青铜檐槽的阳光,就是永不衰竭之火;倘若发生地震之类的天灾,神宫将屹立不倒。
  至于「上神面容雪白,唯有一只独眼」的神谕,祭司解释为:上神乃是太阳的化身,独眼即是太阳的象征。上神必须由众生礼赞,因为上神全知全能,是光与生命的赐予者。这点一向如此。
  的确,东方出现绵延战火。然而,东方边境总是战火频仍,荒野之民总是试图盗取神国的谷物,我们会征服这些蛮族,教导他们自行耕种谷物。我们的将军洪水君派遣天使传达捷报,大军所向披靡直达第五河。
  至于西方,并未出现饥荒。上神的国境内,向来未曾出现饥荒。上神的儿女会监督农作物的耕收,确认粮食公平分配给每一个子民。万一西方土地的萨实歉收,中土会派出满载谷物的双轮货车,疾驰于石砌大道,翻山越岭前去提供补给。倘若北地的谷物无法丰收,双轮货车会从四河流域出发;从西往东的双轮车载满烟熏鱼肉,从日出半岛往西的双轮车则满载水果与海藻。神宫的粮仓与储藏室向来物资丰沛,不吝为困厄的人民打开仓门,饥荒的灾民只消通报粮仓管理员,需求的物资将会慷慨分配。我们的人民从未挨饿过,「饥馑」一词只适用于那些被我们征服、纳为从属的部族移民,像是泰葛人、崔西人、北方山民。他们是挨饿之民,我们这么称呼他们。
  世界的诞辰再度莅临。所有的神谕之中,最让人恐惧的一句话(世界即将死亡)迄今深烙人心。在公共场所,祭司团欢腾庆祝,悉心安慰民众,上神的慈悲让世界得以长寿。但在宫内,毫无欢愉气氛。大家都知道父上神病得很严重。在这一年度,他不时规避集体场合,无法出席许多神圣仪式,通常只有母上神列席。母上神显得沉静,不受烦扰,我通常都与她进行一对一的课程。与母上神在一起,我总有种错觉,仿佛一切永恒安好,万事万物都未曾翻涌变动。
  太阳凝定于圣山顶峰时,上神起舞。父上神跳得相当迟缓,错失不少舞步。之后,他进入灰烬屋,我们静静守候,全城与全国人民安静守望。太阳沉落于卡纳哈达娲山脉的背脊。从极北到南端,所有的山峰——卡亚娲、可洛西、阿加特、艾霓、阿兹萨,以及卡纳哈达娲——覆雪的巅顶焚烧金光,而后转为烈红,而后暗紫。光芒从峰顶上移,消失,山峰变回死寂如灰烬的白。星辰闪烁于山巅之上。鼓声与乐音终于自光辉广场响起,火炬照得广场地面粲然。祭司们整齐列队,鱼贯自灰烬神屋而出。他们停下脚步。一片沉默,接着,年事最长的梦祭司终于开口发言,她的嗓音细薄清晰。「上神的背后灵视,乃空无一物。」
  人民的嗡嗡话语与低声喃喃覆盖了沉默,宛如小虫子飞舞于荒漠沙丘。最后,声浪平息。
  祭司们转身,鱼贯走回灰烬神屋内,依然沉默。
  应该将上神谕令传达至乡野边境的天使列队静立等待,队长们集结讨论。之后,天使分五路从光辉广场出发,循五条石砌大道出城,跨越国土。宛如惯例,天使从广场踏上街道之后,便开始奔驰,以尽速将上神谕令带给人民;然而,这一回,天使们没有任何讯息可传达。
  泰祖来到阳台,与我并肩伫立。在那个日子,他刚满十二岁,我十五岁。
  他问道,「萨儿,我可否碰触你?」
  我显示「可」的神情,他握住我的手。这滋味让我感到慰借,泰祖是个严肃安静的人,身体羸弱,头与眼睛常常发疼到几乎看不见,不过他还是谨守规矩,参与每一项仪式与神圣祭礼,跟着诸位老师专心学习历史、地理、射箭、舞蹈与书写,也随我们的母上大人研习神圣知识,学习成为未来的上神。我与他一起研读某些课程,相互协助。他是个友爱的弟弟,我们心系于彼此。
  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萨儿,我猜想我们就快要成就神婚了。」
  我知道他的思绪。父上神在转轮之舞时踏错许多步子。他失去了洞见预视的灵力。
  然而,在这个瞬间,我思绪纠结。真是奇异,去年的同一天,是欧米莫握着我的手,说出一样的话;到了今年,说出这些话的变成泰祖。
  「或许吧。」我说,紧紧牵住他的手,我知道他深深忧惧于成为上神,我也怕自己即将成为上神。然而,恐惧无用,时候到了,我与他就会成为上神。
  倘若时候到了。或许,有这样的一刻,太阳不会暂停,回归于卡纳哈达娲山脉的顶峰。或许,就在今年,上神没有转动世界。
  又或许,无上的时间行将终结——再也没有让我们往后洞视的时间,仅有眼前的时间,仅有肉身凡眼所见的时间。如今,或许我们只拥有自身的凡人生命,别无其他。
  这真是无比恐怖的念头啊!我的呼吸暂停,紧闭双眼,牢牢握住泰祖瘦小的手,依偎着他,直到我的心情回归平静,提醒自己,害怕终究是无用的。
  这一年顺利度过了。白痴君的睾丸终于熟成,他开始意欲强暴女性。当他竟然伤害了某位圣女子,还企图攻击他人,上神只得让他接受绝育手术。手术之后,他又变得温驯乖巧,但常常显得寂寞又悲伤。见到我与泰祖携手并立,他跳跃出来,握住阿奇的手,与阿奇并肩而立,就像我与泰祖的姿势。「上神,上神!」他说,自豪地微笑。然而,阿奇才九岁大,将白痴君的手给甩开,毫不容情地训斥他。「你才不会变成上神呢!你啊,你是个白痴,你什么事情都不晓得!」老赫格赫以苦涩疲惫的语气责备阿奇。阿奇没有哭闹,但是白痴君哭了,老赫格赫的眼眶盈满泪水。
  太阳依旧往北方沉落,一如往年,仿佛上神的舞步精确无误。是年暗日,太阳自大艾霓山巅南返,一如往年。就在那天,父上神即将死去,泰祖与我前往谒见父上神,接受他的祝福。父上神已经是一副皮包骨的惨状,周遭弥漫腐朽气味与药草焚烧的香甜。我们两人跪在铺着兽皮的青铜大床前,以拇指按额,母上神抬起父上神的手指,触摸我的额头,接着触摸泰祖。母上神说出祝词,然而父上神静默无言,最后他喃喃叫唤。「萨,萨儿!」他并不是在叫唤我,阴性上神的正式名讳始终都是「萨」。在父上神的临终时刻,他呼唤的是自己的妹妹与妻子。
  过了两夜,我赫然从黑暗惊醒,深沉的鼓击响彻全宫。我侧耳倾听,礼赞上神的宗庙亦开始击鼓,城市广场也加入鼓声隆隆的合奏,接着是更远方的鼓鸣。即使在遥远的乡野,也听得见神都的鼓声,并击鼓应和,鼓声越过重重山脉直到西海,跨越东方的原野,横渡四条大河,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传遍城镇。就在这一夜,我思索,驻扎于北方山脉的欧米莫,我的兄长欧米莫,他亦会听见父上神死去的讯息。
  上神的女儿与儿子结成神婚之后,便是下一任上神。上神死去之前,不能举行下一任神婚,然而,下一任的神婚总是在上神去世后的数小时内举行,免得让世界失怙过久。从我接受的教育,我深知这些仪式运作之道。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