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75章


在这儿,塑胶制品变得罕见且珍贵,反而树木处处耸立于高山峡谷。借由降落仓储所提供的古老特殊器具,倒卧的树木得以砍成小碎块。(使用手册拼的「锯子」一词,原先写成「飓子」,其意义得以重新出土。)树木的碎块是扎实的木头,它是优秀的建筑物原料物件,亦可充当许多器具的原始材料。况且,木头可以点燃起火,木头可以创造温暖。
  「火」是这个殖民星无与伦比的重大发现。对于地球而言,它会是新闻吗?
  光焰:火炬之端点所燃放的风光。烈焰:瓦斯喷射灯的活跃端口。
  绝大多数的人们,毕生迄今未曾见识过火烧的光景。他们朝火势靠拢围聚。切勿触摸!气流变得寒冷,充斥云雨风雾的声势,充斥恶天候的征兆。火光的温热感觉舒适。组架起殖民星第一座发电机的龙乔,搜集树木枝叶,堆聚于自己的营帐内,升起一把火,邀请好友前来分享光热。然而,才没两下子,每个人都从棚子里落荒而逃,被浓烟薰得呛咳不已。这倒是好事,因为火光喜爱棚子的程度不亚于木柴,它伸出红黄色的舌尖,火势吞噬,直到周遭只賸余一堆黑色焦臭的烧毁残渣,别无它物。这真是个大灾难。(又是个灾难!)然而,每个人从棚内蜂拥奔逃而出,由于浓烟而狂咳流泪不止,这等景观乍是滑稽。
  浓云,烟雾。饱满的字词,扎实盛载着意义,充满多样化的意思,生死循环的意义。字词彰显生命,字词表意死亡。诗人们的字句终于不再是海市蜃楼。
  宛若一朵寂寞的云,
  我孤身浪游……
  一丛胡须之内的气候究竟为何?
  风大野朔,节气怪奇……
  第二期的燕麦作物从土壤生长,绽放(泉涌),暴涨而出,长满茂密的叶子与美丽的谷物。它们由翠绿转而金黄,堪称丰收季。种子从你的指尖盈然滑落,仿佛晶莹的宝珠终究坠落(秋收)为珍贵的粮食。
  颇为突兀地,从星船传送而来的讯息不再具备任何私人的连络音讯。星船的讯息只残存几则反复再三的广播资料,包括金钛瑞的三次录音演说,天使之父阴欢愉的演讲记录,大天使群的天界召唤,以及一团团男声合唱祈祷的录音,周而复始,反复再三。
  「为何我的名字是『第六代的罗明翎』呢?」当孩子听懂母亲的解释,她更进一步质疑。「但我们已经不在船上啦,我们住在这儿,为何我们不全都是第零代?」
  第五代的罗安娜在聚会时提及这则轶事,激起社区人们的集体欢愉。这等感受便如同大家看到那些透明翅膀镶金的有翼小生命、从眼端头顶滑翔而去的滋味;见到这些小翅膀生物,每个人都会停止手边的事,叫喊着:「看哪!」它们是蔓丽波纱蝶,有人称呼,于是,大家从此沿用这个漂亮的名字来称呼蝶儿。
  在寒冷时节,工作无法绵延不断,大家的讨论愈发热烈,争相探讨事物的名字,如何为各种事物取名,像是狗狗的名字。共识达成,每个人都同意命名是一件严肃的工程。然而,若是在记录库或辞海里头翻山倒柜,找出某个辞汇,像是「甲虫」来为这个长相类似的咖啡色生物命名,这样是不妥的。这个生命并不是甲虫,它该有属于自身的名字,像是爬树高手、咖咂咖咂、食叶者。那么,关于我们自身呢?安娜的小孩说对了!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这种传承与我们又有何关系,落地生根的我们?天使族高兴的话可以数到一百代,倘若他们可以传承到第十代就够幸运了……所以说,萨林的小孩该怎么命名?它不是第六代的拉西利·帕靼玛。她是第一代的欣狄秋—拉西利—帕靼玛。或者,她纯粹就是拉西利·帕靼玛。我们何须数着攀爬世代阶梯?我们不再远行迁移。这孩子生于斯,长于斯,这里就是拉西利·帕靼玛的世界。
  在西边大院子的后方、小圆饼栽种园地,星找到卢洢思。这一天是他从医院放风的日子,美好的初夏晴日。阳光波溢,卢洢思的头发闪耀生光,星借由这圈银轮找到他的踪影。
  卢洢思坐在地上,整个人坐在泥土地。在他外出复健的日子,卢洢思在农作物的沟渠水道系统担任排班。这样的工作不须劳力,但得要长时间的专注监督。小圆饼植物需要水分灌溉,但又不能灌溉过量。若是将它的根茎当成面包来烘烤、或研磨成粉末,都是非常可口的食物——自从刘雅栽培出可食用的分支,小圆饼植物变成抢手发烧货。对于那些无法食用当地作物、难以消化谷类食物的人们,小圆饼是他们的救星。
  总计大约十来个孩童,老者,伤残疾障者,这些人的任务大抵是挖掘沟渠系统。这种工作不需要气力,只消有耐心即可。卢洢思坐在水门前,主水门将西沟与其余的主运河系统区隔开来。他的伤腿显得瘦削枯褐,直挺伸展,拐杖随侍身边。他以双手臂为支点往后仰,双掌触摸泥土地,面容朝向太阳,双眼阖上。卢浴思穿着宽松、皱巴巴的衬衫,搭配短裤。他显得苍老且饱受伤残。
  星来到他身边,呼唤卢洢思的名字。他嘟囔几声,但没有张开眼睛,并未移动身躯。星挨着坐在他身旁。经过半晌,卢洢思的嘴唇显得如此美丽,星不禁俯身亲吻。
  卢洢思张开眼睛。
  「你方才在睡觉。」
  「我是在祈祷。」
  「祈祷!」
  「敢情是施行神灵崇拜?」
  「崇拜啥东西?」
  「太阳嘛?」卢洢思忐忑反问。
  「别问我这种东西!」
  卢洢思注视星,以注册招牌的卢洢思式神情:温柔的好奇模样,并没有论断是非的意图,毫无保留的坦承。打从他们五岁以来,他就以此等表情注视着星,视线透入她的内里。
  「那么,我该问谁是好呢?」他如许问她。
  「要是攸关祈祷与崇拜云云的话题,就别来问我。」
  星把自己的姿势桥得更舒适些,臀部就位于沟渠水道之间的狭窄小径,面向卢洢思。阳光柔暖照射她的肩头。她戴着一顶稻草帽,此为卢洢思塔不熟练的手工艺试作品。
  「这些是遭到污染的字汇。」卢洢思如是说。
  「此为可疑的意识形态。」星这么说。
  骤然间,这些堂皇硕大的字眼赋予她相当的欢愉——字汇!意识形态!在此之前,谈话所运用的字词总是微小、短促,沉重的东西,诸如食物、屋檐、工具、取得、制作、储存、存活。自从世代航程肇始,她们不再使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富丽字眼,那些字词犹如漫长轻盈的风,乘托她的心灵,它们如同蔓丽波纱蝶,遨游于流动的风势,高傲地曼妙飘舞。
  「嗯,」他说:「其实我并不知道哪。」他陷入思索,她注视对方思索。「当我不慎摔碎膝盖,必须躺卧终日,」他说:「当时我终于明白这一点:毫无喜悦的生命并不值得生活。」
  经过半晌沉默,她语气干涩地说:「你的意思是指——狂喜?」
  「不是,狂喜是某种模拟虚境所使用的形式,我指的是真确的喜悦。在星船上,我从未品尝过喜悦的滋味,唯独在此地,偶而我会感受到,不时迸现的、毫无规约条件的存在瞬间。这就是我的喜悦。」
  星发出叹息。
  「真是以艰难代价所获取的事物。」她说。
  「嗯,是啊。」
  她们在沉默之境闲坐了半晌。南风席卷,骤止,接着柔和吹拂。风的气息是湿润的土地与碗豆花香。
  卢洢思开始念诵:
  当我成为年迈祖母之际,
  她们如是说,
  或许我将行走于天界,
  涉足于另一个世界。
  「噢!」星如此反应。
  她发出另一声深切的叹息,一声呜咽。卢洢思将手臂环绕在星的肩头。
  「艾栗嘉想与孩子一起去钓鱼,就在上游处。」她说。
  卢洢思点点头。
  「我担忧至斯,」星说:「我的忧惧消解了自身的喜悦。」
  卢洢思再度点头,紧接着,他开始说话。
  「然而,我在思考……当我从事神性礼赞、或任何别的活动,我所思及的事物,就是土地。」
  他拾起满满掌心的泥土,黑色系易脆裂的土壤,然后让满手的土壤从掌心滑落,注视滑落之势。
  「我一直如此希冀,倘若自身行动方便,我会在真实的土地漫步起舞……请为我跳一曲舞。」他这样说:「你可愿意吗,星?」
  她端坐片刻,然后起身——猛然从低矮的小径站立起来。这姿势不大容易呢,这段时间以来,她自己的膝盖已然不如年轻时。星直挺挺地站立着。
  「我觉得这有点蠢误。」她说。
  她拾起双臂,往前延探,仿佛一双羽翼,接着她观看脚底下的土地。星脱下足踝的凉鞋,将鞋子推向一边,赤足站立。她往左方移动,飘移向右方,怱焉在前,倏怱返后。她跳向卢洢思,伸出自己的双手,掌心朝下方。卢洢思握住她的手,星将他拉起来。卢洢思朗笑起来,星亦绽放隐约的微笑。她款步摇曳,双足从地面翩然飞升,然后降落,而他始终都伫立于原点,握住她的手。如是,这两人在新星乐土悠扬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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