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男主

    十五岁以前，洛晋元觉得自己的生活都是惬意而逍遥的。
    天雪山虽然一年到头白雪皑皑，生活也单调枯燥，可是爹娘从来没有禁止过他到山下的城镇闲逛。
    娘的武功修为和医学造诣都很高，常人难以匹及。但是他身为她的儿子，生下来便继承了她过人的天赋，武功医术什么的，随便学学，不费什么力气就小有所成。
    便是没有所成也没关系，他们天雪山一门素来十分随意，只要弟子愿学便教，不愿学也可以，从不强求，也不要求你非要有什么成就，或者非要到武林中去把门派的名号打响。虽然到这一代，他们天雪山门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弟子。
    总而言之，他的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当然，是在十五岁以前。
    十五岁那年，他在山脚下闲逛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就是那个少年，把他十五年的惬意打碎。
    那日的天气没什么特别，天雪山如平时一般被白雪覆盖。山脚的小道上，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带着一个裹成棉球的小女孩立在道旁，像在等着什么人。
    等到他从他们身边路过，少年开口唤住了他，“师兄。”
    他说过了，这一代天雪山门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弟子，这声凭空冒出来的“师兄”从哪里来的？
    必定不是在唤他。洛晋元这么想着，将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调开，准备回家。
    那少年追上来，又唤，“师兄。”
    “谁是你师兄？”洛晋元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我可没有什么师弟师妹的！”
    少年望着他的眼睛里荡起一阵暖意，薄薄的双唇轻轻扬起，“今日起，便有了。”
    洛晋元的心思转了一圈，“你来拜师的？”
    少年面上笑意更深，“是的。”
    洛晋元歪头想了好一阵。
    他们天雪山的人虽然个个武功高强，但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这少年知道这儿，想必的父母的故人引荐过来的。这么想着，倒是不能拒之门外。
    “那你随我来吧。”洛晋元定了主意，对少年道。
    少年点点头，俯身将一直牵着的小女孩抱在怀里，柔声说话，“上山的路途遥远，我抱着你走。”
    那小女孩穿得严严实实，胖乎乎的小脸蛋被雪冻得红扑扑的，但是挡不住长得可爱，瓷娃娃一般招人。
    洛晋元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孩，忍不住手痒，“你妹妹长得真好，给我也抱抱吧？”
    少年方才还柔情荡漾的面上立刻蒙上一层寒霜，“可儿是我的妻子，不能给别人抱。”
    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洛晋元止不住暗自生气，压低了声音骂，“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谈恋爱！看你在天雪山也学不到什么本事！”
    将两人带到父母面前才发现，这两人跟父母压根一点联系都没有。
    少年名叫朱令，是朱家堡的小少爷。女娃名叫郑可儿，父亲也是江湖人士，不过没什么名气。六个月前，郑家一家都在朱家堡做客，不料夜里失火，两家父母为了救自己的孩子都葬身火海。两个孩子也在一夕之间都变成了孤儿。为了学好本领重振朱家堡，朱令带着自己的未婚妻来到天雪山。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天雪山的？”洛晋元忍不住问。
    朱令微微含笑，“是我的恩人，把我带到这里。”
    “恩人？谁是你的恩人？”
    朱令的目光奇怪地在他身上停驻了好一会，最后才答，“不能说。”
    母亲好看的眉头点了点，低喃了声，“莫不是师弟？”
    他那个师叔已经在外面浪荡了十几年，从来没回过天雪山。他只是母亲偶尔的提及中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师叔。
    然后两个孩子就被留下来了。
    天雪山收徒本来就很随意，想收就收了。何况还有可能是故人所托。
    至此，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他们家一共就两间小茅房，他这一间还是父亲专门加盖给他，免得他打扰他跟母亲的。眼下突然多了两个人，父母直接在他房间加了张床就随他们了。
    那朱令自己霸了张床，抱着郑可儿不肯撒手。
    “朱令，”洛晋元上去跟他讲道理，“你的小妻子还小，你们现在就睡一张床不合适，你乖乖的，把床让给可儿，跟我睡。”
    朱令嫌弃地看他一眼，“谁要跟你睡？放着好好的美人不抱，跟你一个糙汉子睡，我傻吗？”
    洛晋元气得差点没当场撕了他的脸。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开始。
    那以后朱令天天抱着他的小妻子，深情款款嘘寒问暖。高兴了要牵牵小手抱抱亲亲，不高兴了也要牵牵小手抱抱亲亲，动不动就揽着可儿一本正经地说荤话，完全当他不存在！
    这还不是最可气的。
    最可气的是朱令的武功修为，简直是令人发指地进步神速！
    从前他觉得自己天生慧根，可是见到他才知道什么叫天赋异禀。任何武学招式，朱令都是一点即通举一反三，简直就是强到……变态！
    他来的第一年他还能胜他几次，到第二年只能勉强跟他打个平手，第三年开始，就再也打不过他了。
    不管他怎么苦练怎么勤奋，就是比不上朱令！
    父母那边一贯从不偏颇，没多久便将本门绝学飞天剑倾囊相授。而后朱令毫无意外地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剑法练成了。
    那日他看着朱令出手如风，万千剑花从天而降，千钧气势锐不可当。
    “气死了气死了！”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上，洛晋元狠狠地踩在剑上。
    这什么怪人呀！简直不可理喻！
    思来想去，还是小师妹可爱多了。
    跟朱令相比，郑可儿的资质就正常多了。父亲爱极了这个可爱的小娃娃，亲自给她做了一把小巧可爱的小木剑给她练武。
    郑可儿年纪小，不过简直不要太乖太懂事。教给她的东西总是很认真地一招一式完成。他们天雪山的武功高深莫测，小女娃经常半懂不懂奶声奶气地找人解惑答疑，那模样简直可爱得不要不要的。
    可恨的是朱令总是第一个扑上去替他的小新娘解惑，从来不给他显摆的机会。
    更可恨的是，听朱令教导郑可儿，洛晋元才发现他对武学的领悟和见解实在让他望尘莫及，许多他以为自己已经想得通透的招式，在朱令眼中，竟还别有洞天。
    他的十五到二十岁，就在这样的摧残和自我怀疑中度过。
    朱令长到十八，看郑可儿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深切地感觉到，要不是他时时紧跟处处提醒，朱令说不定就要一口把郑可儿吃下去了。
    可是可儿年纪才多大点呀？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呀！朱令这个禽兽！
    好在父母也发现了朱令的不对劲，以他剑法已成为由，将他赶下天雪山去振兴他们朱家堡去了。
    走的那日，朱令一步三回，磨磨蹭蹭地差点没能下山。
    那以后，天雪山终于让人舒服多了。
    小师妹越长越好，小时候肉呼呼地惹人疼，随着年纪的增长却越长越艳丽，眉眼娇俏美艳动人。
    朱令的书信，每月一封，从无间断。
    每月里到了去山下取信的日子，小师妹都异常兴奋，又跑又跳地跟在他身后下山。
    取到信，先望着信痴笑一阵，再郑重地收进怀里。
    夜里回到山下，点一盏油灯，在灯下细细地读信。
    大多数时候小师妹都是天真可爱的，只是每每这个时候，她的神色眼神，像极了一个……女人，一个久候情郎的女人。
    每年的六月初七，是朱令和小师妹的生日。
    每到这天，朱令就会带上满满一车的礼物来给小师妹过生日。
    满满当当的礼物，小小的茅屋根本装不下。
    最后，小师妹勉强从里面挑上一两件礼物后，严令朱令将剩下的都带回去。并且告诉他来年不许再这样。
    可是根本没有用。
    到第二年的这个时候，朱令又会带着满满一车礼物回来。
    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大概就是这个心情吧。
    到朱令离开的第八个六月，也就是郑可儿十六岁生日即将到来之际。洛晋元收到了来自朱令的来信。
    “可儿已经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劳烦晋元师兄带她下山，我要娶她。”
    他拿着朱令的来信去请示父母。父亲那厢笑得眉眼妖娆，“那小子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你就带你师妹下山去吧。”
    他领了命便带郑可儿下山了。
    “高兴吗？”他问郑可儿，“要跟朱令成亲了。”
    “恩。”只见郑可儿含笑点头，“这是我们父母最后的期盼。我们一定要幸福才可以。”
    他忍不住握了握小师妹柔软的小手，有些心疼有些愧疚。
    天雪山上朱令的张狂让他忘记了他们来到这里之前，是怎样的弱小孤苦无依无靠。而今朱令凭着在天雪山刻苦勤练的武功名震天下，重振朱家堡，但其中艰苦，又岂是远在天雪山的他能够体会？不过还好，他把小师妹养得很好，这样的回报，必定是朱令最想要的。
    到了朱家堡，朱令亲自来迎。
    除了益发挺拔的朱令，朱令身边还陪着两位惹眼的姑娘。
    那两位姑娘看向朱令的眼神分明有些不对劲，洛晋元护犊心切，看那两位姑娘也不是十分顺眼。
    “可儿。”朱令上前一步，握住了郑可儿的手。眸中热切，并未因为长时间的分别减退半分。
    洛晋元心下稍安，却见朱令将身后两位姑娘引见给了郑可儿，“这是祈月，这是云儿。”
    郑可儿笑盈盈地跟两位姑娘打招呼。
    那两位姑娘眼神里有惊艳也有失望，但都还算得体地回了礼。
    “交给你们了。”朱令对两位姑娘交待一声，径自朝洛晋元走来。
    “师兄，我准备了一桌好酒，我们聚聚吧。”
    酒桌摆开，可洛晋元心里还牵挂着自己的小师妹。
    “朱令，”他正色看向朱令，“今天站你旁边那两个姑娘都是什么人？”
    朱令神色自然地回，“祈月是如柳山庄柳盟主的女儿，云儿是我给可儿挑选的婢女。”
    “那两个姑娘看起来都喜欢你呢。”洛晋元直接点破。
    朱令笑笑，“我心中只有可儿，师兄大可放心。我只是觉得可儿或许会喜欢她们，才让她们来照顾可儿的。”
    洛晋元不解，“为什么可儿会喜欢自己的情敌？”
    “喝酒吧。”朱令敬一杯酒，将问题挡了回去。
    朱令就是这个臭脾气，不肯说的打死都不肯说。
    洛晋元早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好再问了。
    夜里洛晋元在客房住下后，因着心里挂了事，竟没成眠。于是干脆从床上起来，在朱家堡各处逛逛。
    此时的朱家堡已经装点一新，红绸红灯，分外喜庆。
    朱令着急娶郑可儿，所有的东西在他们到达之前都已备好，今日试过喜服，明日就是喜日。
    洛晋元逛到郑可儿住的院子，正看见柳祈月和云儿在给郑可儿试喜服。
    郑可儿一身红装，当真美艳不可方物，看得屋子里的另外两个姑娘又羡又嫉。
    云儿努力扬起一脸笑，对郑可儿道，“堡主给的尺寸当真丝毫不差，我还以为要连夜修改礼服呢。”
    郑可儿垂眸含笑，“他自是知道我的一切。”
    没聊几句，两位姑娘从郑可儿房间里退了出来。
    柳祈月明显的不高兴，扯着云儿的袖子撒娇，“你说，朱大哥真的这么喜欢可儿吗？”
    云儿暗淡地垂首，“应该是吧。”
    柳祈月嘟起唇，恨恨地踢了一脚道旁的花木，“真不甘心！”
    “柳小姐若是不甘心，不如我们……”云儿拉过柳祈月，附在她耳边低声说话。
    尽管她们说话的声音极低，但是一点也难不倒耳聪目明的洛晋元。
    只听云儿对柳祈月说，“不若明天我们把可儿藏起来，然后你穿上新娘喜服，盖上盖头，看堡主认不认得出来。”
    “好主意！”柳祈月点头附和，不过还没高兴一刻，立刻垮下脸来，“朱大哥掀了盖头发现是我，会不会很生气？”
    “柳小姐放心，”云儿回她一个安心的微笑，“我们只是在闹洞房，给他们吃些苦头。不然，我也不甘心堡主就这么成亲了。”
    “是呀。”柳祈月轻叹一声，“闹过以后，还是要让朱大哥高高兴兴地成亲的。”
    洛晋元原本还担心她们搞什么小动作，听到此处只觉有趣。真能让朱令吃瘪，他简直乐见其成！
    第二日天还没亮，朱家堡便里里外外忙碌起来。
    这几年朱家堡迅速扩张，原来的朱家堡已经变成了朱家堡的一个别院。
    郑可儿被安排在别院里待嫁。
    一大早，云儿便捧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走进郑可儿的房间。
    “姑娘，”她柔声唤她，“今日你大喜，礼节繁复，估计得到夜里才能吃东西。你先喝些羹汤填填肚子。”
    郑可儿含笑捧过，正准备入口时，突然想起什么，轻声重复，“百合莲子羹，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言毕默默地将那碗羹汤喝尽了。
    门外有人轻轻敲门，云儿上前，将柳祈月放进门里。
    “如何了？”柳祈月问她。
    云儿指了指晕倒在梳妆台的郑可儿，“一切顺利。”
    柳祈月见郑可儿如此模样却忍不住有些忧心，“云儿你的药下得可有分寸？别真误了朱大哥的大事。”
    “放心，一个时辰以后便能醒来。”云儿说完，先将郑可儿身上的嫁衣脱下，而后招呼柳祈月同她一起，将郑可儿藏进卧室里的偏房。
    两个小姑娘一番打点，云儿替柳祈月盖上盖头，而后紧张地等待新郎的到来。
    天色渐渐发白，门外开始传来鞭炮锣鼓之声。
    到门口时，朱令的声音在锣鼓声中分外响亮，“可儿，我来接你了。”
    有人打开房门，云儿扶着柳祈月走出房门。
    柳祈月实在太过紧张，跨出门槛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云儿急忙扶住。
    好在朱令那头未觉有异，只候在轿旁等她们。
    轿夫将轿子降下来，云儿将柳祈月扶上轿子。就在柳祈月准备进入轿子的同时，朱令扶了她一把。
    只是抓了抓她的胳膊，立刻便觉出异样。
    “你不是可儿。”朱令甩开新娘，冷眼看着面前盖着喜帕的女人。
    “不好玩！”柳祈月扁着嘴，一把将喜帕揭了，“才刚刚开始就被识破了。一点都不好玩！”
    朱令见是她，止不住一阵轻叹，“祈月，你不要调皮。我今日只想顺顺利利地完婚。”
    “哼。”柳祈月轻哼了声，不说话。
    朱令转向一旁的云儿，“云儿，你也跟着胡闹。下次不许再这样。”
    云儿默默垂首，“云儿知错。”
    “可儿呢？”朱令问。
    “在偏房。我这就替姑娘穿上嫁衣。”云儿说着，扯了扯柳祈月，拉她回房。
    两人都没想到游戏这么快结束，牵着手走到偏房去找郑可儿。只是拉开偏房，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柳祈月吓坏了，急忙冲出房间拉住朱令，“朱大哥怎么办？可儿不见了！”
    朱令抢开她的手，冲进房间。
    左左右右，偏门正房，全都找不到郑可儿的身影。
    “哇——”柳祈月一下哭开了，“对不起朱大哥我不是故意的。可儿到底去哪儿了？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没事，祈月。”朱令冷静地回她，“我会处理。”
    “云儿，”他看向云儿，“你是怎么把可儿弄到偏房的？”这两个小姑娘武功都在郑可儿之下，不可能擒得住可儿。
    云儿跪在地上，“堡主恕罪，云儿在吃食里下了迷药。估着时辰，这时候应该醒了。”
    朱令刚才仔细看过，房间里并没有陌生的脚印。若是如此，郑可儿自己醒来，走出去亦是可能。
    “你们去前面迎宾，我自己去找可儿。”朱令下令。
    “我也一起找可儿。”柳祈月收住眼泪，“若不是我存了坏心，可儿就不会丢，我一定要找到可儿。”
    “好吧。”朱令也不强求，应了声之后就闪身不见了。
    余下的人一半去前面迎宾，另一半开始地毯似的搜索郑可儿。
    另一边，洛晋元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嗑着从宴席上偷来的瓜子。
    他一边嗑瓜子一边幸灾乐祸地问郑可儿，“小师妹，你说朱令找不到你得有多急呀？”
    郑可儿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神色坚定，“他一定会找到我的。”
    话虽如此，两人一直等到天色擦黑，眼睁睁地看着朱家堡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之后渐渐恢复宁静，朱令依旧不见人影。
    “小师妹，”洛晋元有些耐不住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你看典礼都快结束了。万一朱令根本没认出柳祈月，直接跟她洞房了怎么办？”
    郑可儿却不肯走，“他不会认不出我的。”
    然后天就这么暗了下去，万籁寂静，死了一般。
    就在洛晋元差点睡着的时候，一阵匆忙的脚步终于在期许中狂奔过来。
    “可儿！”朱令的声音里尽是焦急和干渴。
    初时他还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找回郑可儿，可是找遍整个朱家堡都看不见郑可儿的时候，他彻底慌了。他想起某一世，他已经为她披上嫁衣，已经跟她进入礼堂，可是依旧没能成亲。
    想到这里他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他太害怕了，以至于到现在才想到，郑可儿会来这里。
    这是朱家堡旁的一条小道，从前他每次回家，必定会走过的地方。
    他终于见到郑可儿，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期盼许久的阳光在此时终于冲突云层，将第一缕阳光投向人间。
    又是新的一日。
    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他们的生活也都是新的。
    站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站在一切缘起的地方，这一世，他们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从这里开始，拥有彼此，再无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