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活

55 俯仰皆愁


从寿王府回来,岳琳开始频繁传王敏之。
    王忠嗣打头也没留意,他虽然领了朔方节度使,在京仍挂着金吾卫的职,每日皇城宫城的驻卫,还是不敢大意。
    过了几天,王忠嗣散值回到家,碰巧撞见被拎到将军府照看孩子的花儿,将军随口问了一句,“夫人呢,今日做了什么?”
    若是娟儿,想的只怕周到些。王敏之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经常与夫人凑在一堆,即使研究医术这样高尚的事,提起来还要避一避嫌。
    花儿没这缜密心思,她实话实说回将军,“夫人同王大夫待了一天。”
    王忠嗣听了,倒没多想,他提快步子,往内房里去。
    岳琳果然捧着本医书,人正歪在窗边软榻上。她十分喜欢呆在窗边位置,光好,视野好,懒懒散散,躺得挺舒服。
    王忠嗣进来,动作利索地解了腰襴,脱掉常服,露出里头的襦衫,问她,“听说传了王敏之,可是身子不舒服?”
    岳琳转头看他,还没开口先脆笑出声,每每需要上朝,王忠嗣都裹着个结式幞头,这形象,岳琳怎么也习惯不了。罗布软巾,头前脑后系两个结,就露着这张黝黑的糙脸,怎么看怎么好笑。
    岳琳从榻上起身,帮他把幞头巾子从头上取下来,“没事,瞎问问,”
    岳琳打散王忠嗣的头发,顺势圈着他说,“今天送了冬笋来,我做冬笋炒肉给你和儿子们吃,好不好?”
    唐代菜品,蒸煮烤是大流,炒的烹调方法还未大肆传扬。因此,岳琳这两下子,将就能看。将军府的人,都晓得夫人做菜有讲究,逢年过节,或者夫人心情好了,不时露两手,大家还能凑凑口福。
    王忠嗣搂住她,不太放心,“不舒服就歇着,别忙了。”
    “一点儿事都没有,你别瞎担心。”岳琳说着人就往庖间去。
    王忠嗣换了身宽松的袍衫,去二门边厢王敏之房中走了一遭。
    再回来,短短几步,王将军拧起的眉毛却很难再松下来。王敏之禀的话,一句一句在脑中盘旋,王忠嗣转了脚步,来到膳房门口往里看。
    她的侧颜挂着笑,正在灶间忙得不亦乐乎。
    这样的情态,这样的滋味,王忠嗣尝得很难受。
    什么时候,她学会转身,一身心事,却只留给自己一个若无其事的背影。
    王敏之说,她问了一个奇怪的脉象,切出这个脉象的女人有意受孕。
    王忠嗣不用猜太久,就知晓这个女人是谁。
    王敏之还说,她将刑部、大理寺打听个遍,将笞杖徒流这些正刑、法外刑,甚至五花八门各种私刑暗刑都问得仔仔细细,逼着王敏之同她一起学,一起治。
    王忠嗣连猜都不用猜,她这一道伏笔为谁而埋。
    将军苦笑。
    事到如今,这个女人俯仰皆愁,一门心思,蛮慌忙乱。
    他能怎么办?遂她的意,困在这个地方,步步为营,未雨绸缪?
    没到那一步。
    没有你死我活,还迈得开脚步。
    他王忠嗣斗在这个地方,还扛得起军刀,驭得住战马?
    他王忠嗣被这种事情绊住,还燃得起烽火,崇岭荒漠间,容得进万里烟波?
    这天晚上,王忠嗣没有给岳琳留任何余地,不容她辩解不容她求饶,在最后,咬住她的耳朵,说,“咱们再生个女儿,这样我走后你也有事做。”
    岳琳快进梦里的人,闻言醒神过来咯咯笑,“王忠嗣,你确定你生得出来?”
    王忠嗣不用言语反驳她。将军继续耕耘,努力了一整晚。
    岳琳还是约了德四娘,明目张胆,没有刻意避王忠嗣。
    这两个女人连相约的地方都千篇一律——福惠楼。
    王忠嗣曾经狠狠警醒过罗五一回,人与人相处,真的没有先来后到一说,罗五这些年,护着岳琳的时候偏多,对岳琳诸多妄为,睁一眼闭一眼,袒护的倾向越来越明显。
    王忠嗣说,罗五啊,今后你得帮夫人把好一个度,她做得过了,你得拦着。这才是真正为她好。
    今天岳琳见德四娘这个事,罗五的心却又看歪了。
    他的眼看到的,是岳琳长久的孤寂沉闷,共处一城,一道宫墙阻隔,见外人尚且比见自己一胞亲姐来得容易。夫人这些年,所有的立场皆以将军为先,向来没有女儿家闺中蜜友这层关系。如今,见寿王一个没名分的宠侍,这个宠侍当年还绑过她,夫人犹能聊以慰藉。
    这是过得多不容易,心里是有多苦啊。
    罗五想了又想,这个见面,算不算过度呢。思来想去,他还是迅速报给了将军。
    王忠嗣摆摆手,由她去。如果这样做,能换她好受些,就让她多任性一回。
    说只顾眼前,当真只顾得了眼前。
    当下的阴霾尚且挥之不去,哪里看得到往后,谈什么防患未然哪。
    四娘的脉象,王敏之讲得很隐晦,他有许多顾虑难言,岳琳看得出,王敏之不是太情愿。但,她仍然领悟了其中精髓。
    “这个事情,咳,咳……”岳琳确实,也不好意思开口,“你得先养一段日子,就是,就是不要让李瑁近身……”
    德四娘愣愣地望向她。
    “当然,只是一段时间啊。你这个不仅要内调,外部的预防也很重要的,所以,不宜,不宜行那个,房事啊。”岳琳飞快讲完,脸上止不住,烧起来。
    她这个样子,四娘倒回了神。
    “岳琳,我没看错吧?你是在……害羞?”
    岳琳不留机会让她调侃,“你多想想自己,不让李瑁近身,时日一久,你还拢得住他?”
    四娘顺着她的话点头,“这倒是啊,我得再想法子,不对!”德四娘抬眼瞪岳琳,“你这话的意思,王爷看中我,全因我床上那层功夫?”
    “我哪知道你床上有几层功夫啊?”岳琳看着四娘笑。
    德四娘越发瞪得厉害,瞪着瞪着,自己也笑起来。
    岳琳现在,终于体会到,昔日李林甫乃至整个寿王党,对他们这位王爷的解读:高深莫测。
    人生最得意时,李瑁无需展露,即风流自显,尽欢过后,不留丝毫痕迹,不用掩饰,就保持住冷漠距离;如今痛失至亲至爱,李瑁仍然清晰自处,过得流畅自然,孑然处境,没有牵动他的喜悲。
    人常说,多情最无情。
    那无情背后,是无情本身,还是卖力隐藏的深情、重情呢?
    岳琳乘机问了一下,当年王忠嗣,教四娘引李瑁入套的坏主意。
    四娘说,“你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你们家王忠嗣可不是个没长脑子的大老粗。你这张怨妇脸,王忠嗣对你还起得了兴致?”
    岳琳反常地没有恼怒,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说,“那么明显?”
    “嗟!一会儿上街,我买几面铜镜你照照?”
    岳琳,“……”
    这天回府以后。天完全黑下来以后。
    岳琳不允许王忠嗣燃烛火。她在黑暗中,温习笑颜如花。
    最亲密的人,总是最敏感。
    她异于往日的热情投入,勾得王忠嗣没有办法离身。
    完事以后,王忠嗣抱着她,脑子里想到她今日同什么人见过面,有点担忧,问她,“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岳琳简直挫败,“我今晚的状态,你觉得不对头?”
    这,王将军就不好也不敢答了。答错了,估计后果有点严重,明摆着,破坏此刻旖旎的气氛。
    开元二十九年,也是天宝年号的最后一年。
    身负诰命的岳琳,与王忠嗣将军一起,除夕夜入宫,与皇帝陛下、高官重臣一道,守了一回岁。
    铛铛铛……铛铛铛……
    祈福钟响,嘹彻满都。
    这一年除夕,飘了第二场雪。
    百官的车马,在这漫天飞絮中,排着长龙,于皇城之中缓慢穿行。
    岳琳挽着王忠嗣的胳膊,他们两人弃车紧着脚步,往府中赶。一路反而超过许多停滞不前的车舆。
    陌陌街道,车辙蹄印,泛出另一种幽幽的浊光。
    皑皑银树,落雪残枝,只听他俩踏雪,发出哧哧的声响。
    渐渐地,他们偏离了原先的轨迹。逐步往无人的暗巷中走去。
    黑暗沉默笼罩着两个人,谁也不先开口,打破默契的一致的落脚声。
    完整的一坊转角,王忠嗣突然停下脚步,骤然施力,将岳琳压在凝着溟溟细雪的墙上。
    他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腾腾交织,在空中一略而逝。
    在这个黑暗曛宁角落,王忠嗣俯下头,他们激烈纠缠,却在交融的喘息中,听到了逐渐逼近的车轮倾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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