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活

59 此消彼长


前段时日,岳琳确曾收到许多邀宴的金花笺,每每将之搁置案上,不久便抛诸脑后了。她想,高髻束在头顶重得很,花钿嵌在额前燥得慌,现如今,真有哪个还耐烦那些调香熏衣的仪调?
    却不知,高门贵妇们披襦裙犹挂战袍,妆拔头筹,艳压群芳,方不枉暗涌处一番争斗;斗罢,捻指仰颈,袅袅然绝尘而去,短日内成就一桩妙谈。
    王忠嗣将军夫人因为极少赴约,迎来送往间渐被人觉出冷淡,不多时,香案便清静了。岳琳不以为意。她只是要等一个人,无关紧要的过客,舍便舍了,这个人,却一定要等得到。
    *
    岳夫人过将军府去的时候,岳琳才将两个儿子交与授业夫子,相比王炼安然自得的神色,王震一张脸皱成个没揉开的白面蒸饼,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他哥哥去了。
    岳琳被王震比苦瓜还苦的表情逗得暗笑了好一会儿,一抬眼,瞧见母亲由婢女引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琳儿,做什么这么乐呵?”岳夫人见女儿如花笑颜,于是开口问道。
    岳琳将她两个儿子对学识开蒙这回事迥然不同的态度描绘了一番,岳母也不禁笑开怀,“炼儿自不必说,你父亲对他期望大得很,过几年指望他下场试考呢。”
    岳琳一听这话,皱起眉头,“他才多大呀,父亲也太心急了,这就是那个什么……揠,揠苗助长!对吗,母亲?”
    岳夫人闻言笑着点到岳琳头上,“你看看你,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淘气,怎可如此说你父亲?”岳母接着说,“如此看来震儿随了你,成日皮得没边。”
    “母亲!他整天上蹿下跳,分明同他爹一个样,哪里随我啦?”
    岳琳连忙叫屈,岳母见她言谈间提及王忠嗣,明媚神色不改,终于放了心,“如今倒快活,上回忠嗣离家,整个儿跟丢了魂似的,弄得你父亲跟着忧心,见天儿没个好脸。”
    岳母如此说,岳琳顺势问了一句,“母亲,您心里必也记挂昆儿吧?”
    “挂着又如何?儿大不由娘,他有他的活法……”岳母说着,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昆儿从没教我省心,娘这也是习惯了。”
    “娘,原来不管怎么活,都能活成一种习惯,”岳琳语气柔软,颜色正经,“从前那样长日相随,他骤然一离开,觉得日子怎么过都过不对了,可再艰难再痛苦,不也熬过来了?这几年,他连在京的时候都少,过着过着,觉着也就那么回事了。”
    岳夫人抚着岳琳的侧脸,意味拉得很长,“你想开了自是好事。人哪,成夫妻,做母子,都是个缘分。有缘,就惜着些过,终究,谁也无法子赖谁一辈子,过好过不好,都得自个儿体味。”
    岳琳听后一点头,顺势往夫人肩头一倒,娇道,“母亲原有大智慧,女儿受教。”
    岳夫人今日过来,除了探望女儿外孙,还有一桩事——拎着岳琳同她一道赴趟婚宴。
    岳琳听后却连连摆手,“母亲,饶了我!那个吴文秀,早年就和我不对付,她的大喜之日,我去了她能高兴得了?”
    “你这孩子!她同我是姑侄,我的辈分带个女儿去理所应当。再说,她嫁的亦是武将,在忠嗣面前还要下马行礼,你的身份,去,倒给她添彩了,她能有何计较?”
    “她嫁的那位武将,听闻董姓?”岳琳问。
    “是,姓董,名延光。”
    “哦,董延光。不然,母亲,你去东宫唤岳裳出来陪您去?”岳琳还待挣扎。
    “胡来!就这么定下了,那日你只打扮好,我来马车接你便可。”
    “……”。
    出门那日,岳琳听话地些微修饰了一番。无论如何,如今她乃王忠嗣将军府当家夫人,当有的范儿还得做足了。
    又一年春日迟至,暖意未足。将军夫人上袭紫绫锦缘襦,下着明霞湘水裙,手巧的娟儿为她复挑盘桓髻,置云头锦履,凭明帛夹帔加身。
    可谓眉黛夺萱草,研裙妒榴花。
    吴府经年再未出过一位致仕高官,在这政要如云的京城中,越发没落下来。
    女儿出阁,并没来得几个要紧的人物。此时,出自吴府的岳书源夫人,偕同王忠嗣将军夫人登门添妆,吴府老夫人可把一张满布皱纹的脸都笑开了,拉着岳琳只不撒手,任由一位位女眷轮番到她跟前,来与二位夫人看礼。
    岳琳随性地挂着笑,同岳夫人一道礼尚往来,姿态比起当年,反而敛和许多。
    这时,岳夫人侧首到岳琳耳边,悄声嘱咐,“去房中送送文秀,既来了,倒把礼做足了才是。”
    岳琳抿一抿唇,将就着起身往文秀的院里去了。
    文秀正待闺中娇羞盼新郎官迎嫁。董延光是一位才将兴起的武将,此人善言辞,会做场面,与京中多位实权大官往来频繁,前途看好,十分吃得开。
    吴文秀攀了这位,自是十分得益的一桩亲,正自鸣得意间,听闻姑姑领了岳琳来,心中不免生出几丝烦闷,心说,你我素不亲厚,你来凑哪门子热闹?
    待又听进出闺房的女眷们,口口声声将军夫人地唤着,心里头越发不舒服。忿忿想,我出嫁日你也来找风头,上赶着叫人不痛快是吗?
    因此,岳琳一踏进闺门,即见吴文秀面色不郁。
    岳琳瞧她如此,爽快地朝娟儿使了个眼色。娟儿会意将一枚镶玉珠的发簪掏出来,递到文秀婢女手中。
    岳琳温和对吴文秀讲了几句,“如今你我都大了,今日你出嫁,我随母亲来填个喜庆,祝你夫妇和顺,早生贵子啊。”
    岳琳送出的这枚发簪,说实在的,她都没过眼,出门前吩咐娟儿去库房里扒了一件备上就来了。
    今时今日,王忠嗣位高权重,迎来送往的,随手一件,水头不好都拿不出手。
    可这些东西,吴文秀这些年也只近日从董延光那处偶瞧过几回。岳琳浑然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令得文秀心口说不出地堵得慌,话,便不知不觉出了口,“岳琳,这么多年跟着王忠嗣起起伏伏的,怎么,如今是又风光了?”
    岳琳用一种果不其然地表情,瞄了吴文秀几眼,也是无奈。她转身打算迈步先走,不想吴文秀尖刻的声音追在身后,她说,
    “当初耍泼一般追着王忠嗣,如今才算混出个样,不过岳琳,即便如此你也犯不着在我跟前显摆,世事难料呢,王忠嗣一介莽夫,光会骑马打仗不顶用的,前几年贬就贬了,圣上跟前不也没人吭个气?我家董郎说了,日子长着呢。你且过几年再看,有个词叫后生可畏!”
    诚如吴文秀所言,岳琳随王忠嗣一道,这些年浮过沉过,得意过,困苦过,人言已不可畏也。
    贬也就贬了,斥也就斥了,不过高位一句话而已。
    岳琳摇了摇头,提步继续往外走。娟儿陪在身侧。
    不知不觉路过当初初遇李昱的那块硕石,走至那日与昆儿闲坐的那座廊桥。岳琳的目光定在桥下仍然泛着微微凉意的池水中,长久驻足不动。
    娟儿劝慰她,“娘子,吴家这位的话,您可别放心上。她又见过多少市面,您是什么身份,值得同她计较?”
    岳琳转头一笑,“你家娘子在你看来,心眼始终只那么一丁点儿呀?”岳琳两指虚虚一比,接着却轻轻说了一句,“她的话也有些道理,倒给我提了醒。”
    至于提的什么醒,岳琳不讲,娟儿也不问。
    有时候,娟儿觉得她家娘子想得太多太古怪,她怎么琢磨也弄不明白。
    岳琳在吴宅胡乱走了一通,抬头才发觉快溜到前厅去了,连忙调头往回走,这时,却从前头传来个她熟悉的声音,
    “炼儿见过李尚书。”
    岳琳一听,问旁边的娟儿,“炼儿同爹爹一道过来?”
    “老郎君昨日就安排了,说带大郎认认人呢。”
    “尚书这样有空,特地来他吴府?”
    “娘子,这,娟儿就不知了。”
    岳琳脑子动了动,沿着边缘悄悄往前厅溜过去,贼头贼脑地冲她爹爹和已拜为左相的李适之行礼。
    岳太史瞧她气韵还好,心中稍感安慰;又一想,还是同从前那般,鲁莽不讲究。太史眼珠子一瞪,又没好气。
    李适之看得好笑,乐呵地应着,“琳儿,你也来啦。”
    “恩,恩!”
    李适之瞧她灵光的模样,越发笑开,“琳儿又懂事不少啊,你父亲成日吹胡子瞪眼,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若给老夫做女儿好了。”
    岳琳斜眼瞅瞅她爹,乐得嘻嘻直笑。
    岳太史气道,“尚书莫再夸她,老夫有生之年还不知可否见她懂事那日。”
    李适之连忙说,“怎的不知事?子金那回,亏得琳儿了。”
    岳琳闻李尚书提及已擢升为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的韦坚,转眸朝自己的父亲投去一眼,目带征询之意。
    只见太史疾不可见垂了下头,于是,岳琳走近一些,对李适之微微伏礼道,
    “尚书,萧相离京时反复叮嘱,韦太守须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父亲亦常常教导我们,盛而转衰过犹不及。韦太守现得陛下欢心,但他到底为太子舅爷,怎可太过呢?”
    “他那些板眼,圣上瞧得大为心悦,且已身不由己不好将停将止的啊。”李尚书并不以岳琳无理,反而如是说。
    岳琳父女不好再进言,岳太史只好语带规劝,“尚书,既然如此,明哲保身,不与其太过亲近为妙,务必奉劝子金,顾念太子与太子妃情意啊。”
    天宝元年,韦坚截水成堰,架苑设楼,集天下之财物为例,进奉陛下以示恩泽。玄宗观之大喜,以韦坚为能者。
    韦坚遂盘剥各地商贾百姓,以各郡特色之有,强求府县进奏,所求数量大大超出各县经年所能得,百姓怨声载道,商贾苦不堪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舍其一人不可惜,但,牵一发且动全局。太子一边隐患始露,破绽轻易可被拿捏。
    萧相早有预料,太子幕僚个个焦灼于此,李尚书无计可解。此消彼长,一条绳上的岳府、将军府,焉能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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