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活

70 初现狰狞


王忠嗣一世戎马倥偬,沙场之中游刃有余,何曾想过,被安禄山个獠奴派出的追兵迫得如此狼狈。
    好在,磕磕绊绊,几番闪脱,终于回了京。一入朝,接连三道奏状,具陈安禄山意欲造反之谋,无奈,皇帝陛下,不听信。
    公元七四七年,即天宝六年。多时不上朝的玄宗皇帝,心血来潮,突求天下能人奇士,令其仅携一技,亦可速聚京都,参考而面圣。李林甫恐其奸恶之行为野士拆穿,遂进表贺陛下曰:
    “野无遗贤。”
    他又以贵妃兄长担了御史,严密监听太子动向,多次上奏诬陷,幸有高力士于陛下跟前力陈太子忠孝。李林甫始终不得法,太子暂安。
    自王忠嗣从东北归京,安禄山留在京城的探子动静皆报,知晓王忠嗣屡次呈扎子告状,安禄山急急惶惶也入了京,他以四十不惑之龄认了尚二十来岁的杨贵妃为母,贵妃兄弟皆成了他的兄弟,皇帝自然是他养父。把王忠嗣这真真正正的圣上养子挤得越发瞧不见身影。
    自此,安禄山出入禁中犹如自家后院,常与皇帝贵妃同坐。皇帝令其拜见太子,安禄山竟言道,“陛下不说,臣不知天下还有储君。”
    安禄山报其欲出兵御寇,力请王忠嗣将军领兵助之。王忠嗣多番陈表:陛下,西线不可不防胡,军力不可动摇。将军再次上状,苦口奉道,安禄山必反!皇帝一概入耳不闻。
    一场浩劫本可先止于此,以后世之眼观之,慨曰:可惜,可叹。
    又一回,王忠嗣黯黯然离宫回府,他眉间耸了一座山川,懊色聚凝其间,几个日夜不得平展。
    夜深人入梦,将军却径挺于窗前,仰视着他在边关无数次望过的同一轮月。
    此番月色皦皦,与在崇山尽头看时,又大为不同。将军曾听闻传说,讲这月上住了神仙。他原本不信。现下瞧来,确有奇异之处:当你于荒漠之间满怀思情看它,它以柔光婉色相伴;如今,乾坤之下辗转,它孤清清皎然以对,只让人看失了头绪。
    王忠嗣兀自一笑,明浊间不辨其冷暖远近。将军思量,这般莫测,莫非真住了神仙?
    岳琳在榻上靠了很久,见他了无睡意,遂起身自后头抱住王忠嗣,“阿嗣。”
    将军侧身,搂她入怀。她身上犹带热气,穿得却单薄。打量着她的眉眼,嗓音在这静夜中显得沉厚,“伤可好了?还疼吗?”
    岳琳摇一摇头。
    王忠嗣紧拥着她,下颌贴着她的额角,当时当下,岳琳犹可察觉他一身僵硬,断难松懈。
    于是,问,“你如何打算?”
    王忠嗣低头看来,说,“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总有临渴穿井的那一天。”
    “到了那时,还来得及吗?”岳琳问。
    王忠嗣虽仍皱着眉,语中却不乏笃定,“我总不容反贼作乱就是。”
    闻言,岳琳抬起了头。
    她曾经细想过,王忠嗣向来无惧,不瞻前想后,一条道上走得镇定,几乎不曾迷失。究其缘由,无非这一生,王将军不曾失败过。
    他受过伤,也吃过许多苦,可王忠嗣将军,还未尝过一场败绩。
    因而,所有他能领军驭马跨越的阻碍,在他眼中,不过又一场浴血遭逢。结局只有一个,他王忠嗣可以败,可王忠嗣将军带出的兵打下的仗,败不了。
    “唉……”岳琳深叹一口气。怨只怨,世事难料。这天底下,还有太多交锋无需一兵一卒,胜败隐于无形之间。深谙此道者,一露痕迹,必已胜券握了九分。
    “忠嗣,你是想着,皇帝信他、不信你罢了?”
    见他没有应声,岳琳又问,“你有没有想过,皇帝可会疑你?不信你与怀疑你,这是两码事。若陛下也遣一人去西北查你,进而有人参你造反,阿嗣,陛下也能同今日信任安禄山一般相信你么?”
    她捕风捉影一席揣测,引得王将军掷地有声,道,“我王忠嗣一生磊落,岂会造反?陛下自小将我养大,知我甚深,又怎会疑我造反?”
    “若安禄山、李林甫都说你反呢?”
    “何苦这般无休止追诘下去?”王忠嗣额间皱褶叠得更深。
    岳琳不顾他将要发作的恼怒,毫无收敛地冷声继续,“萧相当年因了一座宅子,一生功业也不知可换得余生无虞?光琚二王、前太子都是陛下骨肉,因一女人略行诡计,如今三王何在?荒冢可拜得?还有李瑁,曾经疼爱入骨,却夺其妻囿其人;皇甫将军、韦子金,何罪之有?逐之不够,追而弑之,同李尚书那般,惶恐自绝,方算终之一幸吗?”
    随着她一言一句,过往种种,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仿佛于眼前尽数重播,王忠嗣肃然难耐,无尽苦楚只觉须臾间涌上了唇齿。
    “忠嗣,你一向磊落忠勉,心心念念全是陛下的养育之恩。这些年,浴血护国、开疆扩土,没有思过己,没有顾过家。如今看来,又值得了什么?论磊落,前太子比不得你吗?论圣眷,李瑁不比你多?论功绩,皇甫将军差吗?论忠心、论正直,萧相、李相绰绰有余。比投陛下所好,韦子金强你不知多少,可这些人呢,如今又在哪里?”
    王忠嗣眸中更加低落,阴郁几乎克制不住,他松开揽她的双臂,却不退步,咬牙切齿在她上方启问,“那你待如何?抛了这些,学那安、李二人做奸佞小人,巧言令色便换得成护身之符?”
    岳琳清晰强硬地道,“我只想你明白,动你,真的不难。王忠嗣,你一身盔甲,带不入朝;你率兵再多,进不了京;他们多年经营,早已盘根错节,他们织出的这张网,不但困住了自己,你一入京,便能随时诓住你。没人帮得了你。爹爹早已力有不及,指望太子?他敢吗?他东宫自顾不暇。人家只碰一碰嘴皮子,教唆几只笔杆,皇帝跟前谗言不尽,你一无凭借,你能依靠谁?”
    “哼!”王忠嗣一声讽笑,终离她两步,漠然回道,“我王忠嗣无需倚仗任何人!我本也一无所有,更一无所求,既履了责,遂了心,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可你说安禄山反,必有你在。这世上,怕也只你阻得了他。可你连自己都保全不住,又何来与之抗衡?”
    王忠嗣骤然眈视的双眸中,突然迸出饿虎突击前的淬光。他重又走至近前,头一次有了刨根究底的冲动。
    “琳儿,你待如何?”
    岳琳摆首,“我不知他们会如何害你,可你总得撑到时候。”
    岳琳叹了一口气,说出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对王忠嗣出口的话。
    她说,“王忠嗣,以退为进,你把兵权……先交出去吧。”
    听得她这话,王忠嗣倒退几步,沉痛地阖上双眼。他心中明白得很,她说的没有错。正因无错,更叫他心痛至此。
    岳琳亦曾多番克己,一度相信,永远不会这样对他说。这是他的底线,就算她,也侵犯不得。这是一个男人恣意的资本,是他昂扬的倚靠,是与他的性命相比,难较轻重的骄傲。
    更是他一生为之战斗的信仰。
    现在,她却要他抛下。
    她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女人,只要他还在,无论高大如天,亦或低落入尘,她只看重一点,即便艰苦,她也要他活下去。
    岳琳说完,眼睁睁看王忠嗣一步一步,走出她的房门。
    第二日,娟儿告诉岳琳,“娘子,将军兵器房的烛一直燃着?”
    “知道了,你不要过问。”
    “是,我晓得。”
    岳琳想了想,又说,“你去带一句话,叫他别忘了前时的赌约。”
    岳琳不知一个男人重塑尊严需要多久,她所有言语毕尽,能做的,只剩等待。
    如常在府中教养孩儿,侍弄花花草草。不想,却等来了无事不出府门的寿王。
    李瑁入府的时候,王将军还在值中。见了岳琳,客客气气,寒暄铺陈了一番。然后,温言笑问岳琳,“岳二娘,我且让你帮我顾着人,你把人给我顾到何处去了?”
    “十八郎这话问的,你还不知她的性子,腿长在她身上,我还管得住?”
    闻言,李瑁仍然笑,只眸色已开始发凉,“看不住人我先不怨你,只你得知会我一个方向。”
    当然不到时候。岳琳城府在胸,也不怕寿王瞧出虚腔,“半道她自个儿先走,我实在拦她不住。”
    “岳琳,你这是不打算告诉我罗?”
    “十八郎神通广大,自然寻得到人。这我可比不上,我是真不晓得。”
    李瑁眯眼起身,面上冷意便不加掩饰,“岳二娘是欺我如今不得妄动?”
    “这可严重了,人是你自己撵跑的,怎么,王妃那头妥当了,又想着接人回去?她是你召之即来的人么?”
    听了她的话,李瑁已知今日断无所获。只他实在想不通,他与将军府早无怨由,岳琳何故隐瞒?难道真是四娘绝了情?
    甩下几声冷笑,李瑁怒气冲冲,拂袖大步而去。
    时下,王忠嗣麾下三大悍将。哥舒翰怒斩倨将,挥/枪/刺敌,所向披靡;郭子仪受将军提拔,已任副都护、振远军使;李光弼佳骑射通谋略,为赤水军使、王忠嗣将军府兵马使,将军甚厚之,曾曰,“它日得我兵者,光弼也。”
    这天,岳琳正自出府,却见三将相约一同前来。他们行走匆匆,神色凝重,疾步入了王忠嗣议事的正厢。
    岳琳顿时改了主意,也不出门,沿着二进的院中晃荡。
    书房里头,哥舒翰忧色满脸,见了将军抢言道,“何人不能遣,却偏偏用那不擅使兵的董延光,以将军应之,他好大的脸面!”
    “此战分明为李林甫谋陷之计,将军不可从之,不然,岂非入了老贼的套?”郭子仪道。
    王将军说,“我已呈了奏请,石堡城不得攻之。”
    “将军虽有爱惜士卒之心,可陛下圣诏已下,将军透了拒战之意,如董延光不捷,李林甫之流必归罪于将军,到时如何是好?”
    王将军道,“数万兵士性命,岂可儿戏?以吾一人易万人,无须可惜。”
    将军语毕,面前三人相顾而重拜,曰,“将军乃行古人之事,吾等无甚多言。”
    原来,镇关重将入朝的惯例,多被封为宰相。李林甫向来忌惮王忠嗣,多年找茬盼他一个过失。如今,终于等到了。
    其令董延光到陛下跟前请伐吐蕃的石堡城,皇帝本已好大喜功,又一向对李林甫一边言听计从。遂招王忠嗣问攻城之计。
    王将军回奏,“石堡城艰险难攻,吐蕃倾城据守。我军千里迢迢赶去攻城,以疲惫之师欲夺坚固城池,何等不易,且不失万卒,战果不可料想,此乃得不偿失。休兵秣马,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陛下听罢,已然不郁。
    哥舒翰等三人出门的时候,正遇岳琳自外往院中走。三人止步打了个照面,俱称,“夫人。”
    岳琳笑着应道,“三位将军难得同来,无需客气。”
    瞧他三人呐呐,都是急着往外逃走的模样,岳琳发笑地问说,“这是怎么了,你们将军又耍脾气啦?”
    三人皆不敢言。
    岳琳看向哥舒翰,问,“哥副使,是又要出征了吗?”
    哥舒翰连忙道,“夫人放心,属下定护好将军,不叫将军有所闪失。”
    岳琳听过,点一点头,若无其事道,“我相信哥副使,在此祝各位凯旋了。”
    她又郑重望向郭、李二人,衷切地说,“二位将军,一路珍重。”
    二人齐应道,“属下遵命。”
    岳琳目送三人雄健的背影,足下御风,步步生威。
    后世有载,平定安、史的主将,正是这三人,而非此刻大军在握的王忠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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