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想活了

93 【番外】 忽梦少年事


    贞和三年春,恭国。
    街角相偎堆积着的炮仗尚未清理干净,参加新一届科举的考生们已66续续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京城。枝头尤有春雪,丹方谱中的牡丹已经打上骨朵,宜平里的槐花谢了又开,微紫的绒花沿着石板铺了一路,大雁塔下依旧熙熙攘攘汇聚着前来瞻仰石碑的士子们。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这座皇城里的主人换了多少个,无论九尺朝堂之上那些紫袍红衣变了多少张面孔,巍然屹立的古老城墙永恒不变地迎来送去多少归人过客。
    “傅兄,原来你在这,可叫我好找。”陈余年奋力拨开拥挤的人堆,挤到一少年身边,“哎,傅兄,昨儿那魏姑娘呢?”
    傅琛揣着袋金橘糖有一粒没一粒地咬着,意兴阑珊地答了句:“不知道。”
    “嘿嘿嘿,我看那魏姑娘对你颇有好感啊。”陈余年笑得很贼。
    “是么?”傅琛懒懒斜了他一眼:“我看是你对她颇有好感吧。”抬手拍了拍陈余年的肩膀:“她爷爷魏国公是出了名的暴脾气,那关可不好过。好好考试,挣个状元,没准是有希望的。”
    到底处在青春期的纯情小少年,被傅琛这么直白地戳穿,陈余年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听到他的话尾哎哎哎地叫出声:“这话不对啊,傅兄。有你在,我考啥状元啊。”忽然他双眼睁大,像是看天外来客般看着傅琛:“你不会不参加科举吧?”
    “不知道,不晓得,不清楚。”已经走远的傅琛背对着他遥遥挥了下手,声音夹在熙攘的人声中很快被吞没得了无痕迹。
    从先帝那时起,恭国即开女子科举,如今也有些年头了。先帝与德惠皇后只育有一女一子,小儿子齐王无心政务,大女儿倒是从小看着就是个皇帝胚子。帝后两一合计,便立了长女岑蕤为皇太女,即是当今圣上。女皇治世,故而今次科举,京城朱雀大街上,骑着果下马、着胡服的女士子比比皆是。
    今上从被立为皇储到登记招了不少非议,无外乎是“女子如何继承大统”巴拉巴拉的,最招口水的大概就是“你怎么能冒犯你爷爷的名讳呢!这是大逆不道,这是有悖人伦!”
    岑蕤的爷爷文睿帝是恭国的一代明君,当政时睦邻修边、定北平南,慧眼识珠提拔了谢容、魏长烟等一代名臣,在位时间不长,却深受后世人的景仰与赞誉。
    女皇很淡定,说啊继续说啊,反正这名字是文睿帝给她取的。
    文睿帝在位二十年不足便驾鹤西游,先帝亦不过四十余岁不到即泰山崩矣,岑氏一脉的皇帝都不大长命。恭国众臣虽对岑蕤这个女皇多有腹诽,但考虑到皇室血脉的流传,也就不情不愿、牵牵就就地同意和辅佐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朝里以秦相为首的元老对女皇不遗余力的支持,尤其是魏家的老国公,一大把年纪了拿着鞭子虎视眈眈地坐在太极门门口,谁哪敢说出个不字啊,又不是骨头痒。
    门一推,被迫留在宅子里看家的傅小画屁颠屁颠地迎过来:“少爷少爷,你回来啦!!”殷勤地将傅琛的披风、马鞭接了过去:“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和堂小姐回来了。”
    傅琛净了手,拎起一挂刚从井里冰镇过的果子,边吃边往里走:“阿元出去了?”
    “是啊,堂小姐约着一同进京赶考的女学生去丹方谱画画去了。”
    “哦……”傅琛没再过问,坐回书案边摆出昨晚没结束的残局继续琢磨。
    傅小画把热茶放到案上,又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少爷少爷!夫人的信!”
    傅琛看也没看,接过就搁在一旁:“知道了。”
    傅小画撇撇嘴:“少爷,您都不看的么?不看的话回头夫人又该骂你了。”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叫我专心参考。”傅琛不以为然,骂就骂呗,从小到大骂得还少么?他娘这性子,爹和他早习以为常了。
    傅小画委屈,少爷您不在乎,可我在乎啊!夫人每次都连着我一起骂进去……唉,少爷的心思真奇怪。明明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老爷也说他是傅家小辈里最聪慧的一个,从小养在太老爷子身边,风范秉性最似太老爷了。用夫人的话来说,就是歪门邪路样样精通,就偏偏对读书这条正道没兴趣。
    傅小画挠挠头,决定再使一把劲:“少爷,夫人让我提醒你,莫要了一件事?”
    “哈?”
    “去秦府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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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纪一大,睡得越晚,醒的越早。好容易入了眠,却是满目梦境。
    秦英恍似回到了数十年前,他尚在少年时光,站在大雁塔下仰望石碑,想象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亦能镌刻其上。那时,春深草浓,日光缓缓,他的身边有同窗好友,有日后共事的同僚,彼此间没有阵营的对立,没有以后的争锋相对。
    爷爷总说他年少气盛,锋芒太利。起初他不懂,对傅诤让他这个状元去做个区区朝议郎而心怀怨怼。时间一久,等他渐渐摸清了这个权力场中的种种规则,他甚至有些感谢傅诤。如不是他和陛下,或许便没有今日的秦英,没有那个所谓的一代名相。
    傅诤啊,秦英已经记不清他的面貌了,仅仅清晰地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岑瑾叛乱之后,天下太平,傅诤却悄然卸下官职,临行前他对他说:“以后,陛下就交给你了。”秦英虽不清楚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但他依然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
    傅诤是他的老师,亦曾是陛下的老师,在秦英所有的记忆中,有傅诤的便有陛下,他们似乎从来都是形影相随。哪怕傅诤去偏都的那三年,陛下某次与他议事,一抬头看向左侧,唤了声:“傅卿你看呢?”秦英便知道,在陛下心里傅诤从不曾离开过。
    这一路官场走来,他明白,有些事,眼睛看出来,口中却不需说出来。傅诤与陛下,他们远不止简单的君臣关系。可这样惊世骇俗的事,秦英接受得却很平静,把它沉淀为心底一个永远的秘密。
    “秦英啊,以后阿煜和整个恭国就交给你了。”这是陛下退位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秦英站在她身后有一刻的恍惚,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陛下,而是傅诤。
    十年的朝夕相伴,潜移默化地让这两人在无形中靠拢。秦英有时自己开玩笑地想一想,这大概就是……
    “夫妻相吧,我说小英英啊,我越看你和你那位夫人越像啊。”谢容搭着他肩膀,哈哈笑道:“查过尊夫人的族谱没,没准你两是失散了亲兄妹什么的。”
    秦英皱着眉,拉开他的手:“谢兄莫开玩笑了。”
    “爹爹!”秦筝跑进来,满头大汗地趴在秦英腿上:“你今儿回来的好早。”
    秦英擦去小儿头上的汗水与他说了两句,待秦筝出去了,方重新拾起卷宗,低头整理着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找家合适的姑娘安顿下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落日的余晖撒了一地的金黄,秦英抬起头,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忽然想起来。谢容他……已经在三年前走了。
    走了,都走了。徐师、魏老爷子、钟疏、谢容、傅诤、陛下……这世间最不饶人的就是这个时光啊,他也不再是当初意气奋发的少年,筝儿的孙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
    “大人,大人……”小心翼翼的呼唤声将秦英从梦境里拖了出来。
    秦英睁开眼,天没有全亮,借着小厮的手他迟钝地一点点撑起身子,咳了好几声:“什么时辰了?”
    “大人,五更天了。今儿是殿试,陛下特意嘱咐要请你过去把把关呢。”小厮麻利地把水端过来,伺候他梳洗。
    “殿试啊。”秦英说完又是一阵咳,埋怨道:“今儿秦珍那两孩子满月又去不了了,你回头告诉夫人,让她替我带两长命锁去。”
    小厮沉默了下,道:“大人,老夫人去年就走了。”
    “……”他竟忘了,连阿珊也离开了。都说做官好,他身边做官的却没几个长命百岁的。为官者劳心劳力,秦英有时也会抱怨下政事烦多,都没有时间陪家人好好吃顿饭。
    那时,阿珊就会眼一横,嗔道:“相爷拿着这么多的俸禄,不为君为民劳心劳力,以后莫不是要留下个千古骂名?”
    千古骂名也好,流芳百世也好,后来的秦英觉着根本没啥意思,人都死了,要骂就骂好了。但他也不后悔出仕为官,因为他碰上了一个好皇帝,因为这个好皇帝,他也遇上志同道合的一生挚友。
    入冬起,秦英的咳喘犯了,就不大去上朝了。今日便是去了,也没赶上考生们入保和殿开考的时间。左右是迟了,他没有惊动女皇,让人在外头一处阳光明媚的地方摆了张软椅,坐着休息。
    秦英看着保和殿紧闭的大门,他又想起那年自己进入这扇门时的情景,大概人老了便总爱回忆前尘往事,还是没啥意思。秦英笔直地坐着,坐着坐着,捱不住困意,一点一点打起来了瞌睡。
    宫人悄悄地捧来毯子给他盖上,一边低语道:“相爷今年望着大不如去年了啊。”
    “可不是么,都八十多的高龄了。要不是陛下才登基,扣着不放人,早该回家养老享清福去了。”
    絮絮说了一阵子的话,秦英猛地从梦里惊醒,迷糊地叫了声,似是谁的名字。宫人赶紧奉茶过来,呷了口茶,秦英清醒了些,问道:“考完了?”
    “女子科的还未开考,前边那批估摸差不多了。”
    正说着,保和殿大门向两边打开,考生们排成两队,6续走出。
    秦英在树下眯着眼看了好半会,指过去道:“去把左边前头那个给我找过来。”
    不多时,一少年随着宫人缓步走了过来,秦英端着茶,眼睛越来越眯,待人走近了,撩撩茶叶:“名字。”
    “傅琛,无字。”少年眉目淡淡,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家哪的?”
    “淮郡。”
    “淮郡……”秦英喃喃念着,抬起头又仔细地瞅了好几眼,忽然笑了起来,满脸皱纹堆一起:“考得怎么样?”
    “不好!”少年回答得很果断。
    “……”宫人脸有点扭曲。
    秦英被他挑起了兴趣,把茶盏摆到一边,问:“不想做官。”
    “不想。”
    “为什么?”
    “折寿。”
    “……”这回宫人的脸是彻底扭曲了。
    秦英不以为忤,点了下头,换了话题:“你爷爷葬在何处?”
    少年愣了一下,回道:“与祖母合葬在清水郡老家。”
    秦英挥挥手:“行了,走吧,过几天再来给我敬茶。”
    少年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小小地郁闷了下,还是行了个礼:“告辞。”
    秦英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那个身影渐渐同另外两个人重合在了一起。他想弯起唇角,却接了一嘴的水珠子,咸得他皱紧了眉。他慌里慌张端起茶盏遮掩着低头喝了口茶。
    残盅余温浅浅,而故人却已然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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