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

第40章


 
  医生已断定那不是毒剂,而是一种罕见的神经干扰药物,即使不经治疗,昏睡12小时后也会自然苏醒。可她这个样子,分明醒来了,却比昏睡时更令他惊怕。霍仲亨抓起床头电话立时要叫医生,却见念卿突然笑了,笑得苍白惨淡,却到底是恢复了活气。   
  浮生如斯(2)   
  “说什么?”她幽幽望定他,嗓音沙哑破碎,“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霍仲亨怔住,这才想起她方才紧紧盯着的英文报纸,和那封信。 
  “中国养女谋杀案?”念卿笑出声来,“你想听这个?还是听我母亲如何弃家出走,父亲如何潦倒病死,我如何杀人,如何……”话音一窒,她被霍仲亨狠狠揽进怀中,紧摁在胸口,迫得不能呼吸,只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整个世界再无其它。 
  她在他怀里簌簌发抖,呼吸艰难,似一只随时会碎裂的瓷娃娃。霍仲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原先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唯有叹息。她是如此脆弱,任何触动对她都太锋利。她浓密黑发散覆下来,缭缭绕绕,缠住他的手指……霍仲亨阖目长叹,嘴唇轻轻落在她头发上,一路吻上鬓角,吻上额头。 
  他唇上的温暖,令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剧烈颤抖。她的身子又软又轻,在他臂弯里似一株随时会折断的兰草。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倚靠,耳鬓厮磨在冬日阳光之下,就这样永远相依下去也好。可她微弱地笑笑,终究打破这片刻宁定,“你看过那封信了。” 
  “对不起,我未能尊重你的私密。”霍仲亨握住念卿冰冷的手,低头吻在她指尖。 
  她是极审慎的人,即便留给亲人的绝笔信里仍对自己的身份只字未体,只将一段私隐家事告诉了妹妹——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父亲与外室的私情,令念卿的母亲弃家出走,从此流落异国。信函里看得出妹妹对她误解甚深,她并不辩解,却有一段话令他深深动容——“念乔,没有人甘愿流落风尘,但若在生存与清白之间选择,我宁愿活下去;而若生死与大是大非相悖离,我却不能够再错下去。” 
  在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是泪如雨下,还是痛彻心扉……那个时候他却不在她身旁,纵是风云叱咤,却来不及为她擦去当时泪光,如今已不知能否追回她的原谅。 
  她究竟还隐藏了多少伤痛,一层层揭开都令他触目惊心。当初调查她的身份,查到秦九便再无线索可寻。直至顺着这封信里线索追查下去,才知当年远走异国的母女,竟又遭遇了更加可怕的灾难——谋杀,是什么会逼得一个未及18岁的少女涉嫌谋杀? 
  英文旧报纸上语焉不详,字里行间都是贬歧,用词极其恶毒。杀人少女的名字是玛姬,冠了洋人姓氏叫做汉弥顿,既不姓沈也不姓宋,从而避过了追查。幸而通过英国使馆查到了她母亲的身份,原来那位夫人也改了名字,夫姓便是汉弥顿。报纸上讲,所有人都认定玛姬是杀死那位雕塑家的凶手,证据却指向她的母亲,而她母亲也亲口认罪,令玛姬逃脱法律责罚,从此消失无踪。 
  霍仲亨深深看着怀中女子,这是他的念卿,对一只流浪猫儿也会温柔怜惜的念卿。可他知道,当生存与尊严面临威胁之时,那只拈花弹琴的手一样可以横刀相向。念卿笑容凄苦,“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定要看见我如此不堪,你才满意?” 
  “你在我眼里,始终有如初见。”霍仲亨闭上眼睛,不愿被她看见心底硬生生刮划而过的痛楚。却不知他这一句“有如初见”,轻而易举将她击溃,令她泪如雨下。念卿苍白手指紧紧抓住他的手,似溺水之人不肯放开仅有的稻草,“记不记得那天早晨,临上车的时候你问我……” 
  “我问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说。”霍仲亨接过她的话头,一字不差地说下去,“你只是笑,说很快就回来,晚上等着我回家吃饭。”他记得这样清楚,一个字都不曾说错。念卿笑起来,笑得泣不成声。霍仲亨叹息,手指抚过她鬓发,“傻丫头,我自然知道你有话想说……我也等你这些话,等很久了。” 
  很久,会比她更久么,等到终于可以开口,却忘记了该从哪里说起。 
  念卿惘然地想,那么多悲伤,那么多离乱,如何才能说得清楚,如何才能令他明白……霍仲亨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凡是关于沈念卿的,我都要知道,随便什么都好。”   
  浮生如斯(3)   
  念卿别过脸,不愿被他看见眼里泪光闪动,装作不经意地笑笑,“那么,从最老套的戏文讲起好不好?”霍仲亨微笑,“讲给老套的人听,当然好。” 
  老套,当真能老套又何尝不好。 
  老套的戏文里才子佳人总有花好月圆的结局,而现世男女,连这样的老套也不可得。 
  这一点,在她四岁的时候已然明白。那天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那病骨支离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跪在她家门口,被大雨淋得湿透。父亲让她们进了门,母亲却把自己关在书房两天两夜没有出来。念卿也被关在自己房里,不许接近那病入膏肓的女子,奶娘说她患了痨病。果真没过两天,那女子便死在她们家里,留下那小小婴儿……父亲说,那是她的妹妹。 
  换作戏文里的苦情桥段,少不得心酸垂泪一把,换在自己身上却是欲哭无泪的悲酸。 
  母亲是那样硬气的一个人,念卿永远记得她说过,“原谅只得一次,再多便廉价了”。 
  自此之后,父母在人前依然相敬如宾,维持着两个家族的颜面,然而念卿再没有见过母亲真心笑颜。尽管如此,念乔却一天天长大,母亲虽不喜欢她,却也不曾薄待这可怜的孩子。 
  “念乔慢慢懂事以后,常常问我,为什么妈妈不喜欢她。”念卿眼里泪光晶莹,“她不知道妈妈已尽力而为。” 念乔的存在,便是背叛的铁证,母亲再伟大也无法真心喜欢上这个“女儿”。尽管如此,她还是恪守了与父亲的约定——念乔的生母临终前恳求父亲,永远不要透露念乔的生世,不让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出身微贱的生母。 
  于是母亲认下了念乔做自己的女儿,答应永不说出这秘密。 
  “妈妈是最重信诺的人,她的承诺,我本该遵守下去。”念卿怅然而笑,或许旁人无法明白她和念乔有着怎样的感情。父亲后来沉溺鸦片,母亲的心早已不在家里,剩下两姐妹相互依持,念乔从学步学语到读书识字,都是跟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起长大。 
  然而一分别便是七年,再寻回她时,她已不是当初的念乔。她已学会选择自己的立场,有了自己的爱恨喜悲。想起那日的一幕幕,念卿仍觉心头隐隐抽痛,“我终究不能替她打算一辈子,” 
  那个娇憨女孩只有匆匆一面之缘,虽知是她的妹妹,也无暇细看。霍仲亨缓缓点头,“你做得没错,至少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母亲,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世上。”念卿抬眸迎上他悲喜洞明的目光,一时忘了言语,心中如有温泉浸过。霍仲亨却蹙眉沉吟道,“那时是逊清末年,政局已乱,世道动荡,各家都有艰难之处。”念卿缄默片刻,低低说道,“我父亲不善经商,承袭家业之后,连番投资均失败……最可恨却是迷上了鸦片。妈妈因此搬出家门,带我住在别院。不久姥爷病逝,妈妈便只身回到家乡赴丧。” 
  岂知这一去,就此改变母女二人的命运,连带着念卿的一生也从此扭转。   
  何许何处(1)   
  母亲曾经以为,留在被鸦片烟雾笼罩的家中,日复一日过着绝望的日子,无异于等死。于是赴丧途中,与汉弥顿先生在火车上的邂逅,便成了她唯一可见的救赎。念卿唇边有淡淡笑容,似水面涟漪漾开,“汉弥顿先生是在东方旅行多年的探险家,他在江南水乡的拱桥上偶遇我的母亲,于是爱上她,追寻她从江南回到这里。” 
  母亲最终决定抛下一切,跟随汉弥顿先生远走异国,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想来家中已再没有牵挂,只有小小的女儿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当时她只十一岁,开开心心去乘船,却不知一走就是七年……初到英国的日子虽然新鲜美好,却并不快乐。汉弥顿先生同母亲结了婚,送她入读最好的学校,请来家庭教师教她英文、法文、声乐和钢琴。在乡间别墅里,她拥有自己的小马和骑师,可以自由地驰骋在牧场……然而小小女孩的心中始终记得,万里之外才是她的亲人,才是她的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爱同母亲说话,一度与母亲疏离如路人。 
  平静的生活只有短暂五年,随后厄运骤至,汉弥顿先生赴印度经商,因洪灾猝死在孟买,货物全部损毁。损毁的货物涉及巨额赔偿,汉弥顿先生的生意原本经营不善,欠下许多债务,濒临破产边缘。母亲变卖房产,只剩一贫如洗,不得不带着她迁入贫民区。 
  华人劳工的地位比黑人更卑微,混迹在伦敦东郊贫民区的各色穷人之中,一对华人母女要想生存下来,不是不可能,只是代价惨重而已。 
  她抬起手给他看,这只手纤细苍白,轮廓极美,只有凝神细看才能发现指间淡淡疤痕。 
  伤口或扭曲或斑驳,有割伤亦有裂伤,时隔数年疤痕仍未淡去。即便肌肤伤痕可以抹平,心上的痕迹却已不可磨灭。霍仲亨捉住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似握紧她的过往和伤痛……这些旧伤痕他是注意过的,混迹风尘的女子大多出身贫寒,他只道是她幼年劳作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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