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糜之音

55 TRACK.55


生命中留了许多罅隙,从中送来了死之忧郁的音乐。
    牢记这句话的当下,她正跟魏宸交往了一段时间,那时他老笑话她,问她是真懂这句话的含意,还是只读懂字面意思。那时的她心高气傲,只懂表面也故作深沉,当下与他辩,然而文科生对于生命的领悟跟医科生的见解截然不同,于是俩人又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闹了几天别扭。
    现在现在回起这段话,无须反覆咀嚼,只稍一睁眼,她就知道人生该有多无奈,生与死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医师,帮帮忙,真的没有办法留下吗?”
    “小伙子,打翻的水还有办法回收吗?大出血我能止住就是佛祖保佑了,可以接生谁喜欢人流……总之,你们还年轻,以后要怀上也不是问题。”
    一墙之隔,两人的谈话让她觉得啼笑皆非。
    那医生竟把狗仔错认成她的丈夫,她也不是那么不挑品的好嘛。
    “医生啊,其实是这样的,我不是她丈夫,她丈夫在赶来的路上,你行行好,别说她流产,就说、就说伤到筋骨得多住几天……”
    “年轻人,敢做就要勇于承担,你不是她丈夫做啥送她到医院,还痛哭流涕的?”
    “不瞒您说,我是害她流产的那个,我哭是因为她丈夫……啊,不能说了,我得走了,你千万别说看过我!”
    “嗳,你别走,走了我马上报警!”
    如果这是一场闹剧,应该可以上演个百场没有问题,但这是现实,NG就GG,没有重来这回事。现在可好,投资方就在外头,她将薄被拉上遮住自己的脸,不忍去看他会有的失落。
    门上传来两下轻敲,她也无需应答,便听见房门被拉开又带上。
    杂沓脚步声传来,她不想刻意却没法不去注意,意识到最先靠到床沿的不是霍子爵,她稍稍松了口气,可心底又微微失落。这当下床沿突然往下陷了一块,还来不及反应,头顶便落下一句话——
    “在医院别蒙着头。”
    严肃的语气伴随着不容拒绝的扯劲传来,她下意识要与之对抗,但力气怎么敌得过天天做重力训练的男人,最后手里的薄被推到胸前,她只好改以手遮掩红肿的双眼,暂缓面对现实的那一刻。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声无比清晰,唐川宁多希望现在正处于科幻电影里,只稍一个响指就能让钟摆停止,接着动动指尖把时钟调回几个小时前便无事太平。
    可幻想终归是幻想,现实永远都能一巴掌打醒妳。
    盯着双手捂面的姑娘,霍子爵不吭一声,神情看不出喜怒,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
    “对不起……”闷声从她紧紧捂着脸的双掌里流泻而出。
    平常两人闹别扭时,因为她脾气犟,最先低头的永远是霍子爵,可这一次不同,她用力憋着眼泪道歉,但是那双搁在脑袋上的手却仿佛知悉她的愧疚与后悔,以沉默代替责怪,无声陪着她伤怀。
    “不怪妳。”他把她搂紧,郑重且珍惜。
    就是这样的同理体贴,让她心一拧,“我该听你的,做啥得任性出门……”吸了吸鼻子,她的脸色因为经历一场疼痛而惨白,“明天新闻又会报这件事了对不对?”
    “不会。”
    霍子爵闭起双眼斜倚在床头,双手有一次没一下的轻拍她后背,无形中给了她一股沉稳且安定的力量。
    愣了下,她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不管不顾手上还扎着针头便急急坐起身,“你是不是又花钱去公关?”
    “何必公关,对方自知理亏让律师来跟我谈了。”
    看他沉静的模样,她用病号服袖子擦了擦脸,紧皱眉头,“千万别跟他们对簿公堂,太粗鄙了,对你形象不好。”
    被她认真的神态逗笑,他以拇指轻抚过她红润的眼下,嘴角忍不住勾出笑意,“谁说要告了,我也只是让律师去跟他们谈谈罢了。”
    “律师也不好,不能就这么息事宁人?”
    “傻了吗?律师的功能并非只有告人,还有其他用途。”与她的忧心成反比,霍子爵显得势在必行,“一昧的吞忍并不会消弭他们的恶意,今天姑且称为意外,但哪天她们真伤到妳……我承担不起妳有任何万一,一次都不行。”
    霍子爵的嗓音沙哑,一字一句却清晰异常,她就是还想以他的立场辩驳什么,只要一触及他隐忍着情绪的双眼,她便什么都不敢再多言,只能全数应下。
    “是不是我们真的太不般配,所以他们才穷追不舍非得看到我最狼狈的一面才开心?”卷起身子,她像只失怙的狗儿往他上身挤了挤,贪图再多点温暖与慰借。
    “般不般配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今天妳是有所成就的女强人,他们也不会少攻击妳,不管我身旁站着是谁,都少不了这一关卡。”见她安静得过份,他低头捏了下她鼻尖,“是不是后悔了?”
    “嗯,有一点。”闭上眼,语气里满是浓浓的悔意。
    淡淡的笑意染上霍子爵眉梢,“唐小姐,下好离手就不能反悔,再说我还有很多好处可以给妳。”
    就是如此云淡风轻、如此的迁就包容,让她的伪装一溃千里。那小小生命来到又逝去,她以为自己可以轻易释怀,但在他理解的温柔目光里,心头仿佛让许多根细小的针头密密麻麻扎在深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疼,不知何时才消停。
    “川宁。”手里的力道突然紧了下,她抬起头,不明就里盯着他。
    “怎么了?”
    低头看着她被泪水洗过的双眼,到口的话突然是那么难以启齿,此时听到外头传来轻敲,他将双手覆盖在她眼上,低声安抚,“没什么,睡一下。”
    折腾一整天了,她是真的又累又困,才刚趴回枕头上,就听小T压低声音问:“爵哥,一切搞定就剩机票,什么时候走?”
    “等她好一些,总之不是这几天。”
    不一会小T的声音又来。
    “川宁要不肯怎么办?打昏塞进行李箱?”
    尽管竖长了耳朵,紧绷一整天的情绪一放松她就没能抵抗睡意,直到最后还是没能听见答案。
    可她扪心自问,倘若霍子爵开口要她走,她真有那么勇敢,心甘情愿的离开?
    答案她想了一晚上还是没想出来,隔天查非就先来负荆请罪。
    “我心里都够苦了,还要看着你这张苦瓜脸不是更闹心嘛,来,笑笑、笑一个。”
    靠在枕头上喝着韩女士带来的补汤,唐川宁显然不打算让自己继续陷入愁苦,倒是身旁的人各个比她还惨烈,她不禁纳闷,难不成是怕笑得太开心会让人当没心没肺?
    “好听话我也不说了,总之我这辈子是欠惨你们夫妻俩,霍子爵没砍下我的头算我走运,妳给我好生养着,什么都不用管,这些养身补品病房开销我都统包了,还有以后孩子出生我是第一个干爹,也是唯一的一个。”
    这就是查非,不擅长说好听话,但务实得很。
    “说话算话,那我不客气多住几天了。”

    “行行行,这里的医生护士我熟,让他们多关照关照妳。”回头又在她桌上搁了一瓶补药,“这个按照三餐吃,一次两勺兑开水喝,好生养着,我去上班了。”
    查非来去一阵风,她捉起搁在餐盘上黑不溜丢的瓶子,依照内容物细读了几味药材,什么益母草膏的,这几日为了研究喝下肚的中药材,她都要成中药小能手了。
    这时门上传来几下轻敲,以为是刚才来过电话的杨小书,她头也不抬,朝外喊了声,“进来吧”便将吃到一半的餐桌往旁一推,满心期待等着电话里嘱咐的甜食到来。
    “喝了两天补药,我今天一定得吃点甜的来——”
    当看到期待的甜甜圈变成一盒补品时,她还以为对方是走错病房的家属,可抬头见到那张熟悉的笑脸,她登时希望破灭。
    “甜食改天再吃,不急于一时。”
    魏宸不请自来,一进门便将手里抱着的小东西放在她身侧的沙发上,甩了甩手,重重吁了口气。
    “呃……这是……”
    沙发上女娃像只洋娃娃似地,大大的眼睛,蓬松的卷发,粉嫩的双唇,肥短的四肢,此刻还活力旺盛的往床上的她扑去。
    “咿呀咿呀……抱、抱……”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伸手要去抱孩子,不料小姑娘却握住她的食指直接送到嘴里咬。
    低呼一声,唐川宁抽回自己的食指,却看小姑娘一脸要哭不哭的,立即又把自己的指头给贡献出去,“这孩子做什么咬我啊?”
    “口腔期的正常反应,什么都得放到嘴里啃一啃。”新手爸爸如释重负,盯着女儿的动作随口解释。
    手指被咬得有些疼,她不敢抽回,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瞪着魏宸问:“你怎么来了?”
    “早上跟美乐蒂签新一季合同,才知道妳在这。”
    “喔,我还以为……”话到一半她突然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魏宸知她之深,笑着将女儿给抱回,“放心吧,消息对外封锁,那公众号一夕之间也消失匿迹,媒体去挖了对方的底,已经没有多少人把心思放在妳这。”
 她听罢默默咋舌,原来霍子爵说让律师去谈真是客气了,这底下动用多少人脉去做手脚她真不敢想像。
    大概是不甘心被忽略,小女娃不安分的在父亲膝盖上扭来扭去,从她伸长手的方向判断,目标是唐川宁身上那条灰白色羊毛披肩。身为披肩的主人,她故意拉过一角放到小娃手里,看她又摸又蹭的可爱模样,一颗心霎时也软了。
    “姨姨抱抱好不好?”
    女娃似懂非懂,但知道那手势是什么意思,蹬着肥胖的小脚飞扑到她怀里,往柔软的胸部蹭了蹭,又咬了她一口,最后在脸上留下暖呼呼的一团口水才罢休。
    “她喜欢妳。”语气是斩钉截铁,唐川宁听了更为惊恐,手忙脚乱才稳住她的小身子。
    “真的?我怎么觉得她把我当成一块叉烧了。”
    魏宸见状只觉得好笑,见她不知该将双手放哪,只得进行口头指导。
    “别慌……让她靠着妳胸前,对,就是这样,别怕,她不咬人。”
    说不清此刻的状况有多诡异,魏宸带着娃来探病,难道不怕她触景伤情?
    “现在先实习,等以后再有自己的孩子时才不会手忙脚乱。”
    仿佛有读心术似地,他轻描淡写着一句话就镇定了她的心神。她确实想要个女娃的,但还来不及知道性别孩子就先跑了一步,抱着怀里软软香香的小身子似乎有种补偿作用,把她已经滋生却来不及给予的陌生情感借由拥抱慢慢释放,慢慢懂得得把希望的种子时时刻刻揣在心里头,才能活得有滋有味,才能有勇气往前探望。
    小孩是种神奇的生物,上一秒还在玩耍,下一秒就陷入沉睡,低头看小女娃粉嫩小嘴吐着泡泡睡倒在自己怀里,就是她大动作把披肩包在女娃身上也不见她有醒来的迹象。
    “现在该怎么办?让她回娃娃车里睡?”
    “我来吧。”魏宸接过八公斤的小胖妞,熟练的将她给搁回娃娃车里头,可能是意识到换了个地方,小女娃在这时开始不安分,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她伸手想接过软绵绵的小身体,魏宸却不让,“得让她习惯换环境,以后换到哪都能自立自强。”
    “也不必这么斯巴达吧。”依依不舍抓着小女孩的手,她不自觉把自己套在那句话里头,想要自立自强,就得无入而不自得,可她现在这样,比起一个娃娃似乎更为掉链子。
    “她叫什么名字啊?”趴在车栏边,她目光噙着淡笑,手指绕着女娃一头蓬松卷发。
    “徐雅。”见她抬眼露出疑问,魏宸淡笑着解释,“离婚时我们有过协议,孩子改跟母亲姓,赡养权也在她那,但我随时都可以见孩子,甚至带着孩子也行。”
    “喔……”她眸色一转,意识到触及别人家务事,立即将话题转了个弯,“那今天你是值日生啰?”
    “她妈妈在楼上开会,一会儿才跟她会合吃晚饭。”
    分手的情人与离异的夫妻,比较起来她的人生历练似乎还在幼儿园等级,起身在抽屉里倒腾了会儿,还想找个小礼物给徐雅,刚巧霍子爵推门进来,见到魏宸也不意外,大方俯身在她额上落下轻吻。
    “找什么?”
    “我的手链呢?想给孩子一个见面礼。”
    “川宁,不用了……”魏宸正要拒绝,霍子爵已经掏出一条纯金打造的长命锁套在小娃的胖手上。
    “你怎么能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她又惊又喜,捞起小坠子仔细看了又看。
    霍子爵脱下风衣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头也不回道:“猜妳需要。”
    一句“猜妳需要”像是巨石狠狠砸在魏宸的脑子上,他与徐凡的婚姻失败,是因为两人都专注于自己身上,在跟唐川宁分手前,他甚至不曾想过要给眼前的女孩什么,他只需要接收,只享受被需要……一念之差,多年后的胜负竟是那么明显。
    “过几天替妳办出院,陪我去日本拍支广告。”
    简单打过招呼,霍子爵替她披上一件薄外套,也不避讳当着外人的面说起自己的行程。
    “真的,那我得回家整理整理。”她喜出望外,想到可以出国走走简直要跳起来。
    “不用了,我已经替妳收拾好,到时直接去机场。”
    “那我的相机带了没,那颗镜头也得带着……”
    “瞧妳担心的,又不是去工作。”
    “收集偶像照片不行吗?还能卖钱。”
    听着他俩低声交谈,虽然仅是闲话家常,隐约间却透着旁人无法驻足的气场,默默起身离开病房,突然想起她以前最爱朝他嚷嚷的话——
    什么时候你才会意识到我很重要啊?
    现在他知道了。
    在永远失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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