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盈朝暮

173 尾声 花开正好(4)


他曾以为,六年光阴,足够让她的影子在他心上渐渐淡去,足够让他忘却旧事纠缠,然而当他如今站在这塞北草原上,身后是成簇的紫菀花开,望着帐篷里那一抹清丽又孤绝的身影时,才知晓,原来他自以为是的淡忘,只是铭心刻骨的爱被掩埋起来,一旦触碰到心底的闸门,就会以无可挽回的势态,尽数宣泄倾倒出来。
    他怔怔地立在那里,看着他魂牵梦萦的人,此时此刻,就在他的眼前,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往帐壁上挂一样物什。
    繁复的编扎手法,精巧的图样,除了她手中的这个,几乎快要挂满整顶帐篷。四壁皆是丹红颜色的同心结,那样多,层层叠叠,早已超出千百,叫人手上口中心里都数不清楚。
    绾发结同心,恩爱两不疑。
    她可还记得?
    “...紫菀!”
    喑哑却包含深情的呼唤声陡然响起,绛紫色的身影却已经凝滞,良久,她才渐渐转过身来,面庞不再似当年稚嫩,更多了些经历过风霜雪雨的沉淀,唯有那一双眸子,仍旧澄澈如清泉,只是那眸子里一瞬闪过许多种不同的情绪,每一种都未能让苏景宸抓住分毫。
    她扬起春风般的笑,像是见到了睽违多年的旧友一般,云淡风轻地与他打招呼道:“苏景宸,六年不见,可还无恙?”
    没有猜疑,没有怨恨,没有误解,她就这样静静站在他面前,笑意清浅而淡然。往日纷繁俱往矣,前尘过往皆成云烟,这一次重逢,只余柳色新新、惠风徐徐。
    原先的忐忑不安全被这温言细语的问候抚平,取而代之的却是夏日熏风携来的暖意,苏景宸的幽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水雾,连紫菀的笑颜都变得朦胧起来。
    “...我很好,”他的声音仍旧哽咽着,“为南奚百姓略尽绵薄之力,只求无愧于天地......”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抬起头来,顶顶地望着她,眸子里有着无可湮灭的担忧与急切,“那你呢,这六年来,你过得如何?可曾受人欺侮,可曾风雨飘摇?”
    紫菀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却是笑着摇头:“三年前我跟着二哥云游四海,略略学了些医理,走遍了许多地方,也帮着替许多人治好了病,并未遇到什么难处。三年后我来到高昌,投靠宝音,此后便住在这草原上,看雪山朝阳,十分惬意。”
    “这倒很好。”
    苏景宸总算放下心来,犹疑了一瞬,正要试探着问她一句,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娘亲”自帐门口传来,乌恩其笑嘻嘻地往紫菀怀里扑,紫菀也蹲下身子,将孩子揽入怀里,抱着站起身来。
    乌恩其转过头,瞧见一旁的苏景宸,黑瞳滴溜溜转了一圈,问道:“娘亲娘亲,你也认识他吗?方才哈桑他们欺负我,就是他送我回来的!”
    “...嗯。”
    紫菀摸了摸乌恩其的小脑袋,抱着他就要往帐外走,苏景宸立在原地,急急唤道:“紫菀!”
    她的步履一滞,抱着乌恩其的手却没有松开,苏景宸正要开口,她却像是已经料到他要问什么似的,匆忙道:“乌恩其的确是我的儿子,但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也不管苏景宸如何应答,径自掀开帐门,对着门外的高昌男子笑道:“巴图,让你久等了,我们这就走罢。”
    然而乌恩其却像是有些舍不得苏景宸似的,白白嫩嫩的小手重新将帐子掀开一条小缝,对着里面喊了一声:“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和娘亲要去阿达家里啦,明天再去找你玩罢!”
    苏景宸只是苦笑了一下,却又不死心的喊了一声:“好!紫菀,就算他不是我的儿子,我只想问你一句,明日我便要启程返回南奚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帐外紫菀的身影一动不动,并未作出任何回答。
    苏景宸又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明日卯时三刻,我在渌水关等你!”
    终于,她不再理会,抱着乌恩其,与那身形高大的高昌男子一道,离开了这个挂满了同心结的帐篷,离开了开满紫菀花的小山坡,也离开了从未将她淡忘的他。
    =============
    翌日卯时,天色苍青,东方天与草原交际之处,仍是一片混沌,看不分明。
    然而苏景宸已在这里等候了两个时辰,几乎彻夜未眠,就这样立在渌水关旁,从繁星满天等到月朗星稀,从暗夜深沉等到天际泛白。陈朗与万桥,也陪着他痴痴地在这里等着,想着念着,只盼望那一抹盈盈的身影能够早些出现在他们面前。
    可是,天下二三事,总不如人意。
    从曙光破晓到烈日高照,起早的牧民早已将牛羊都赶走了几拨,草原上呼啸的风将茵茵绿草吹得转了几个方向,他却还是没能等到,他心上眼底残留着的唯一一位女子的身影。
    高昌遣来护送的使臣面上略显急切之色,几人忍耐了许久,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过来对陈朗道:“陈大人,天色不早了,若是还不起身,今日天黑之前,怕是翻不过邙山了。”
    陈朗也是头大如斗,连连摆手道:“别别别,这事儿你跟我说我也没办法,皇上主子不走,我一个做侍卫的又劝不动他,还是等着罢。”
    高昌使臣抹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又颤颤巍巍地往回走,百无聊赖,几乎要趴草地上滚上几个来回。
    苏景宸任凭心中的怅然失意、酸涩难过的情绪遍及全身,遥望了数百回,仍旧没能瞧见一个人影,终于长叹一口气,转身便往马车的方向走。
    高昌使臣瞧见这南奚皇帝终于肯动身了,不由得低低地欢呼起来,唯独陈朗和万桥两个人,看着自家主子孤寂不已的背影,只是摇头叹气。
    归程亦是遥远,尤其是这一趟回南奚,马车里搁着的全是高昌精铁炼制的□□,沉了许多,车队行进自然就放得慢了,苏景宸一上马车,就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帝王生涯练就的坚毅神情全然被他卸了下来,此时唯有深深的落寞与脆弱。
    至今踏入凡尘二十余年,却自小便是一个人,一个人应对宫里的尔虞我诈,一个人面对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一个人面对刀光剑影,一个人回击那些蜚短流长。这一切,当他担着太子的名衔,出生在清宁宫的时刻,便已经注定,注定他此生必是孤途。
    然而,当他遇见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子,他以为,终究有人能够与他并肩,看过江影沉浮、山河风光,只是,天意甚薄,终究还是要将他扔回独来独往的过去,不给他身侧有人陪伴的温暖。
    马蹄笃笃,一声长远的唿哨打断了苏景宸的思绪,像是半途被人拦截,车队陡然停了下来,有人惊呼,有人讶然,却未曾出现任何慌乱。
    苏景宸眉尖微蹙,甫一掀开车帘,一双笑起来如同月牙的眸子立时映入眼帘,还有那糯糯的一团,正歪在他娘亲怀里,黑眸扑闪扑闪,对着苏景宸伸出手来:“你不来找我,我只好让娘亲带我来找你玩了。”
    紫菀笑着点头:“我问过乌恩其,他说他喜欢你当他的爹爹。不过...这会儿已是未时三刻了,我们也在邙山底下而非渌水关,不知道你要带我走的承诺,可还算数?”
    他望着端坐于马背上的紫菀,寒潭一样的眸子荡起一层涟漪:“你愿意跟我走?跟我回那枷锁一样的皇宫?愿意此生被我束缚?愿意陪在我身边,看我君临天下?”
    “我若不愿意,又怎会思虑了整整一晚,一早才快马加鞭赶来这里!”
    紫菀笑着嗔道:“绾发结同心,是你娶我那一日亲口所说,六年来,我若是思念你至无法自拔,便会亲自编织一个同心结,如今我那帐篷里满满挂着的都是同心结,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心思?苏景宸,六年前,你几番欺瞒于我,将我从你身边逼走,此番既然是你要将我带回去,日后就是拿着鞭子,也不能将我赶走了!”
    苏景宸不去辩解,只是笑着伸出手,拇指上扣着雕有九龙的玉扳指,那是帝王的象征,却也泛着森然冷寂的光泽。
    “你可会怕我帝王心术,冷血无情?”
    紫菀轻笑一声,连着那冰凉的玉扳指一并握入自己虽小却温暖不已的掌心中,左手将乌恩其搂紧,蹬着马鞍借着苏景宸的力道,径直从马上跳入车厢,一大一小全部落入自己怀中,便是再铁血无情的帝王,此时此刻也已被重归的妻儿化成了绕指柔。
    “你可会在意我宠冠六宫,悍妒成疾?”
    车外马儿长鸣一声,紫菀笑着在他薄薄的唇上印上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乌恩其早已古灵精怪的捂着眼睛,从自己的爹爹娘亲之间逃了出来。苏景宸反握住紫菀的手,深如潭水的眸子早已变成水光潋滟的湖泊,所有的温柔情意都藏匿于其中。
    “求之不得。”
    邙山之巅,冷冽清泉,塞北草原,牧歌传响,都抵不过紫菀花绽放的盛景,花姿摇曳,就连刮过茫茫草原的风也化作如水温柔。
    能够守候到你的归期,此生再无憾事。
    惟愿从今后,陪伴至百年。只余暖风吹得千层碧,留得花好。
    —全文完—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