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在萧孑离开渠漓城没几天,蒋鸢就循着踪迹追来了。原也是个不到墙头心不死的骄纵人儿,说什么不缠他都是假话。起先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每天只是在城中游逛。后来有一次,在街角的甜食铺门口便看到了芜姜。彼时芜姜着一抹水绿的罗裙,与萧孑两个人手牵着手从铺子里出来,一缕发丝被风拂上脸颊,萧孑替她揩去,宠溺地捏了捏她鼻子。
忽地蒋鸢便愣怔怔站在二人对面。自四年前相遇,从来只见萧孑寡情冷性,未料到他竟会这样对一个女人温柔,那凤目中的笑意有如冰山初融,叫人心都要被他化了。
蒋鸢蠕了蠕嘴角,眼眶里顿时噙满一掊泪,甩开袖子转身就跑。
芜姜尚愣在原处,并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漂亮姑娘是谁。还以为萧孑受伤期间又欺骗了哪个女子,差点没把他撕了。等到拖着萧孑去客栈里找蒋鸢的时候,她已经策马出了城。
蒋鸢也生得出挑,在酒肆里独饮时就已经被盯上。那些坏人一路随着她到城外,待到无人处便将她从马背上生擒下来。她此次原是瞒着父亲悄悄跑出来,身边无有亲随,正在踢打挣扎之际,恰遇到出城办事归来的杨衍,便衣裳不整地被杨衍救下。醉得不成样子,揽住杨衍便不肯松手,直道为什么就是不能喜欢自己,她这些年苦等他等得好煎熬。
杨衍自十七岁中剑落池后,身边一直空冷消寂,蒋鸢是他这些年抱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那柔软的身段在他怀中动着闹着,他兀自在轮椅上笔挺着坐姿,一路冷淡地把她抱回甘泉楼。命丫鬟给她清洗完毕,又将她揽去自己的床上,转而在书房里宿了一夜。
哪儿想第二天蒋鸢酒醒过来,发现通身衣物被换,便叱责杨衍是个轻薄登徒子。
抓着被子要下地,整个儿却无力地软下去,被杨衍顺势托住了腰。两个人面贴着面,那样近的距离,看到杨衍近在咫尺的雅隽面庞,颈上、耳侧诸多自己留下的吻印,而自己身上却清洁无痕。不由又羞又怒,说不出话来。
杨衍亦不与她形容过程,只是冷漠地扶着轮椅避开,命婢女进去给她穿衣洗漱。
这是蒋鸢在萧孑之外遇到的另一个寡淡男子,但是二人却又决然不同,他隽贵如玉,云淡风轻却又无处不给人以纵容。就连她一贯偏执与娇纵的性情,在他面前都被敛得使不出劲儿。
芜姜早前原来并不知晓,后来有一次去找太子哥哥议事,却偶然在他甘泉楼下的花坛边,看到他与蒋鸢在逛园子。
蒋鸢似崴了一下,被他下意识伸手一搀。忽然唇便碰到一处,转瞬即离。她脸一红,他抚在她肩上的清长手指攥了一攥,蓦地却贴过去吻得更深了……
哥哥这些年难得与谁人动情,芜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怕弄出动静搅扰了他们,只得屏住呼吸背过身去。
后来很久了,才听到太子哥哥哑声问:“可有人曾如我这般吻过你么?”
蒋鸢胀红着脸,摇了摇头。芜姜是在她当了自己嫂子后才晓得,她长到十八岁,那日始才第一次尝得被人亲吻的滋味。
太子哥哥默了默,一双瑞凤眸凝注她:“你心中的那个人?”
“我心中的那个人,任我如何惦记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他有了一个真正喜欢的女子,我见了,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那样入他的心……那天晚上我醉酒,便是想一场酒过后从此将他彻底忘记。”蒋鸢气息微喘着,眼底有些落寞却又平静。
夜风抚上她的颜颊,将方才被杨衍动情时弄乱了的发丝轻拂。杨衍替她仔细揩好,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定:“是否介意我断去的腿?”
那语调里有些微不确定,却又隐隐潜着等待。笔挺的身姿坐在轮椅中,道不出的清冷与雅贵。蒋鸢半倚在他身侧,猜度不出这个奇怪男子的身份与来历,怎生心中那根弦儿却为他悸动。
她默了默,咬着下唇:“你既这样问我,那明儿我就告辞好了。”
起身欲离开,岂料刚转身,杨衍却忽然将她拽回来:“问过我么?我不允你走。既是已在我生命中出现,那么不管此前有过甚么,你都须得对我负责。”
“……你所要的任何,我亦能尽数给你。”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芜姜连忙悄悄走掉,后面之事就不晓得如何了。
她才知道昔日少年如玉的太子哥哥竟也有这样霸道的一面,还学会了说情话。但是心里却暗暗替他欣慰,欣慰他身边终于可以不再冷清。这阵子便很少再去甘泉楼打扰他。恐怕蒋鸢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他的妹妹,毕竟一座府邸走来走去,难免忽而就瞥见了。应该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芜姜便等着他们自己挑明。
这之后便是成亲了,成亲的场面很盛大,嫁妆与聘礼从景安城往勒城绵延,一路绫罗绸缎珍珠翡翠,将那西去的夜空都衬得尤为明亮。太子哥哥把凤凰阁名下四分之一的产业都划至芜姜名下,萧老爹为芜姜打制了一套价值数十万的凤冠霞帔,周边的城主与拓烈亦分别送来贺礼,盛况堪称这数百年来之最。
只有慕容煜独自一人伤怀,他自知是斗不过萧孑这个手段冷狠的汉将,却没办法说服自己眼睁睁看着芜姜出嫁,所以在芜姜成亲的前几天便悄无声地去了最远的大理。这次讨回来十数万倆陈年老债,得了千余倆的提成,自己分文未留,全数用来给芜姜买了礼物。
一颗红玉同心锁,质地虽不算最为上乘,倘若放在从前他还是王爷的时候,兴许根本不屑一顾,但却是如今的他倾其所有。
彼时芜姜已绾发为人妇,月明殿外的回廊上,慕容煜忽然闪身堵住他。阴柔的俊美面庞贴近她的眸,那么哀伤又决绝地说:“红玉有魂,锁人心魄。花凤仪,我不在乎这些世情礼俗,不管你穿了谁的红妆,在本王的心里,你依旧是我铭心镂骨的女人。那个晚上发生过的,我忘不掉。”
哎,芜姜都解释过一百遍,就差找个婆子把他裤子抹下来验身了,他也死活不相信。穿一袭宽袖阔领的玄黑刺银纹修身长袍,额点青莲,唇如墨,就像那阴间的鬼夜叉。太子哥哥也是对他“物尽其用”,他想脱胎换骨沐浴人情冷暖,他却偏偏叫他遁入地狱一条道愈走愈黑。
又说芜姜如果不肯收,便是看不起他如今江湖打杂,芜姜只得把红玉受下,瞒着萧孑藏到了床底的小金库里。也是奇了怪,明明除却自己谁人都没有那箱子的钥匙,怎生三五天后再看,一应所有地契、房契与债契都在,偏偏就少了那么个不甚起眼的小玉锁。
她为此暗暗观察了萧孑好久,但是那厮除却沙场练兵与深夜伏案,实在找不出蛛丝马迹。她有时候故意旁侧敲击,但见他一双凤目澄澄,望进去看不到一丝昏浊,她便又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偷走的。
这个爱乱吃醋的霸道男人,她是万万不敢在他面前提慕容煜的。早前慕容煜在诸国间大放厥词,又当面找过萧孑挑衅,只道自己与他曾在山谷下倾情缠绵,然后慕容煜的下场便很悲惨,听说好像嗓子曾哑了小半个月,如今一张口还有些残存的涩哑。
只是她略一回忆,似乎在自己收下那块红玉的当天晚上,萧孑忽然莫名其妙地缠着自己要疼。
彼时芜姜身子已经四个月了,此前萧孑一直都克制着没有进去,那天晚上怎生亲着亲着,后来他便怎样也消不下去。怀孕中的芜姜其实也想要得不行,两个人气喘吁吁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而便把灯台挥灭,小心翼翼地瞒着外头守夜的宫人弄了两三回。
快乐是极快乐的,就像在小船上荡,只是事后小两口又后怕得不行。芜姜硬生生在床上躺了两天,结果证明确然一点事儿都没有,方才敢叫婢女扶自己下了地。
……算了,在小骨头出生前,她还是尽量不要主动去“招惹”他。
这之后萧孑在西关诸城的军队便与凤凰阁的势力彻底联手,正式打出了“萧家军”的旗号。虽然早有关于那十日破一城的“貂云”,即是失踪已久的梁国征虏大将军萧孑的传言,但天下依旧为此而哗然——凤凰阁十年来低调入微,从来只参与金钱买卖,不理朝廷与江湖纷争,不知不觉间早已将势力渗透至诸国的各个角落,如今忽然与那百战不殆的战神萧孑联盟,只恐天下堪危矣。
因着九月末萧孑曾派兵替渠漓城解围,还有现下宝贝女儿与凤凰阁主提上日程的亲事,蒋鸢的父亲亦心甘情愿归附到萧孑的名下,自此萧家军正式开启了伐楚之征。
小骨头好像天生就是给爹爹助运的,出生时正值萧孑攻克楚国都城一战,在他发出第一声哭啼的那一刻,后来得知便是萧孑破开城门的同一瞬。
但凡有萧孑在身边,都是乖乖的不吵不闹禁庭。芜姜一直气色姣好,身段亦无半点儿孕中的臃肿,反倒是因着那该有的丰腴,使她看上去比之从前更加的娇媚夺目。
但瞅着萧孑一不在,便顿如妖孽般的闹腾起来。怀了十一个月才肯落地,这让苦闷了数月的慕容煜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得意,慕容煜对此的解释是早产一个月……当然,与此同时萧老爹亦对他更加的咬牙切齿。
十六岁的芜姜被哥哥接到了气候怡人的景安城生产,分娩的时候真是痛极了,隔着帘子都能听见她压抑的、强忍的痛呼与喘息。那一盆接一盆血水端出去,只叫外头守候的慕容煜与萧老爹几近断了魂,险些都要发疾书去请尚在攻城中的萧孑回来震场子。
好在“呜哇”一声响亮的哭啼,随后便抱出来一个粉嫩嫩的胖小子。
生得真是漂亮极了,怎么刚出世就不见有多皱呢,肤白唇红,眉心一点小小朱砂,日后必然是个祸害人间无数的俊美皇子。产婆把小家伙抱去给外殿的老大人看,萧老爹当场便抹了眼泪,说老泪纵横也不为过,特特命人制了个纯金的小摇篮,又打了一堆玲珑珠玉的玩偶儿。在担惊受怕了近一年后,自此才对萧孑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好脸色,不再一看见他牵着芜姜下楼就想脱鞋拔子了。
慕容煜狭长的眼眸亦晕开红潮,只是抓着小骨头绵软的小手儿,在凉薄的唇边轻吻着。
这之后赚钱更狠了。原就是个手段阴僻狠毒的角色,因着与齐凰的配合,在江湖中便成了一对无所不用其极的索命鬼刹、人见人惧的“鱼公子”。但一回到凤凰府,便即刻洗净铅华,用分得的银子给芜姜和孩子买这个买那个。半年多下来,倒不见他如昔日那般,口袋里一有点钱就给自己买美袍做熏香。并且每次都很自觉地错开时间,专挑着萧孑去打仗的时候才回来,萧孑在的时候他便去讨债。
因着调养得宜,芜姜的奶-水很足。小骨头不吃饱就不肯睡,长得很快,小胳膊小腿儿肉乎乎的一截一截。在慕容煜跟前淘气闹腾得不行,在爹爹跟前却乖乖的,咿呀咿呀,爱撒娇讨宠儿。萧孑只当小家伙学了芜姜幼年的性子,把孩子宠得没边了,每次从战场上归来,头一件事便是抱在怀里亲几口……当然,关起门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疼芜姜。
小骨头好像天生自带好运气,早前拣着破楚都之时出世,后来破梁城时亦一泡尿替爹爹挡过了一劫。
彼时萧孑已拿下南楚,为了随军方便,军中干将的家眷都在楚境边上的渭广城安置。时值雅妹怀孕待产,盈双亦传出三个月的喜讯,因着昊焱与颜康皆在布兵应战,平素芜姜常去照拂。
那次雅妹腹中疼痛,芜姜叫萧孑帮忙照看一下小宝儿,自己便带着婢女前去探望。也是巧了,怎生偏偏梁军偷袭,不仅秽言叫嚣挑衅,来势亦咄咄逼人。萧孑本来还在带孩子,临时要束衣出征,便叫婢女代管半日。小骨头一岁多却已会认人,八爪鱼一样缠着爹爹不肯让婢女抱,稍稍一扯开便哭得萋萋可怜,俊秀的小脸蛋挂满了泪珠。萧孑下不了狠心,也是绝,竟就抱着他上战场了。
父子二个高坐在马背上,萧孑用改装的甲衣穿了四根绳子把小家伙兜在胸前。那战场上战鼓擂擂,厮杀声阵阵,他倒是悠哉,自己蠕着小短腿儿津津有味地吃指头。梁兵用偷梁换柱之计暗袭萧孑,萧孑正待要一箭射向对方的“主将”,他也不晓得看见了什么好笑,忽然咯咯咯地舞了舞小胖手。
“咻——”萧孑那一箭射偏,竟正正好将暗中袭向自己的狼毒箭逆回去。那狼毒箭乃战场上致命的冷器,他倒是替自个爹爹挡护了一命。
那一场仗打得尤为顺利,除了萧孑一身铠甲被小家伙尿得淋漓尽致,其余吴用手下的兵马皆溃不成军。萧孑一举攻破梁境边上的第一座城池,此后乘胜追击,无往而不利。
只是回去后被听说了此事的芜姜训了好半宿,最后还气闷地把他拨去地板上,父子二个睡了一夜的薄绒毯。萧孑倒是不怒,宠溺地亲亲儿子的小嫩脸,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萧凯凯。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凯旋的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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