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安宫里,萧凯凯已经醒了。醒来看不见爹爹和娘亲,闹着爷爷要呢,找不到,只好陪着躲迷藏。说好的要乖乖听话,结果一骨碌就躲得没影儿,叫半天也不肯出声。
“哎唷我的小祖宗诶~~你藏在哪儿啦~~”萧老爹和戒食趴在床底下、门缝里唤着。芜姜丫头能生,生下的小崽崽粉嫩得像个团子,这大雪天的缩在角落里冻坏了可怎么办,心疼死哉。
宫里头光线昏暗,那丈宽的床榻底下黑漆漆一团,哪能看得清楚什么,只得命宫人们取来两根细竹棍,在头尖上包了绵团,捞进床底下划拉划拉。
老爷子和小皇子真是一对老少冤家,宫婢们忍不住抿嘴低声笑。忽而瞥见脚前方多出来一尾刺金祥云纹袍摆,不由唬了一唬,躬身行揖:“皇上。”
“免礼。”萧孑牵着芜姜径自走进去。
萧老爹瞥见,连忙拍拍袖子站起来:“呐,自个生的小妖孽自个哄去,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他折腾散喽!”
一边说,一边把棍子往萧孑身上一丢。虽然嘴上硬,但看着儿子这般器宇轩昂的气势,心里其实暗暗是惧的。毕竟从前没少对这小子动笤帚,现如今他当了皇帝,哪还敢再给他脸色看。
萧孑也不理老头儿的牢骚,兀自肃着容色,只轻轻咳嗽一声。
殿堂里静悄悄的,忽而角落的帘子微微蠕了蠕,顷刻却又一动不动。
芜姜暗自好笑:“弟弟来了,当哥哥的竟然躲起来,不害臊。”
那帘子后似乎挣扎了一下,少顷一个稚嫩的声音细细道:“可是那个皱皱的小包子?”
萧凯凯比杨小晟大了近一岁,杨小晟办周岁酒的时候,萧凯凯自己还是个刚满两岁、走路歪歪扭扭的小鸭子,没想到这么久了还能记得住。
芜姜佯作要转身的样子:“正是,反正你也不出来,我这就要带他走了。”
窸窸窣窣,那帘子后的壁柜传来响动,两下就蠕出来一个俊美的小人儿。小袍上沾着尘灰,一双凤眸亮莹莹:“爹爹是个骗子,凯凯不想再和爹爹玩儿了。”
说得有板有眼的,好个绝情的臭小子,和他娘亲一样爱翻脸。
萧孑剑眉微挑,促狭地勾起嘴角:“哦?爹爹几时骗过你?不要我也须给个理由。”
“还说睡醒就找我堆雪人,我我我醒来看不见你,娘亲也被你藏起来。”昏暗光线中萧凯凯稚声稚气地说,分明已看到他嘟起的小嘴巴。
芜姜暗嗔萧孑,都怪他,怕动静闹得太大吵醒儿子,每次总是事前哄睡了送去老爹那。现下萧凯凯不见了娘亲,就怪爹爹把娘亲藏起来。
一缕凉风从廊庑上穿过,将她鬓间碎发拂上姣好的脸颜,那嗔剜也似藏着一许媚,挠得萧孑心下痒痒,面上只作一副委屈道:“枉我去城外给你接舅舅和弟弟,你既不要爹爹,我这就把他送回去。”
“唔~~不可以!”萧凯凯这才从黑影里挪出来,好奇地看向杨衍怀中的杨小晟。
杨小晟是个腼腆的小男孩,可不像表兄这样妖孽。两个都是俊秀玉容,他年不知要怎样祸害苍生,互相看几眼就羞涩起来。
蒋鸢指着萧凯凯道:“晟晟叫哥哥,快去和哥哥玩。”
洁癖的杨小晟凝了眼狼狈的萧凯凯,那漂亮的鼻子上还圈着一道灰呢,他就嫌弃地把小脑袋埋进爹爹颈窝里。
“哼,那我和胖胖玩了。”萧凯凯很窘,还很受伤,他还记得鱼爹爹说过自己是全天下最美的皇子,竟然这个小屁孩一点都不为自己所动。
算了,他转身跑去角落,扯出来一种毛茸茸的雪狐狸。是春天里萧孑带回来给芜姜的那一只,现下已经被他喂得圆滚滚的,他给它起名叫“胖胖”。
杨小晟嘟着小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忽而便从爹爹的轮椅上挪下来。
“小哥哥。”他讨好地叫他,想要去摸胖胖的尾巴。
“不行,请叫我殿下。”萧凯凯傲娇地牵着小狐狸,假装不回头。他就颠着小脚丫吧嗒吧嗒地随在后面走。
……
因着登基大典后要宴请朝臣,所以除夕夜饭就只是一场热闹而纯粹的家宴。
芜姜命宫女在长寿宫摆了火锅,花梨木长桌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虎皮肘子元宝虾,孜然红椒烤羊排,椒盐琵琶鸭搭着满桌的时令蔬菜,热气腾腾,香浓四溢。
萧孑着一袭玄色祥龙交领袍,发束玉冠,端端坐于上首,芜姜抱着孩子坐在他右侧,身边是阿耶与阿娘。萧凯凯好像对老两口有种天然的体恤,贯日在萧韩跟前闹得翻天覆地,对着阿耶阿耶却甚为乖觉,见阿耶弓着背很老的样子,还主动给他捶肩膀呢。那小手儿捶起来软绵绵的,把阿耶阿娘疼爱得不行,偷偷背过众人拭了几回眼角。
萧老爹坐在萧孑的左侧,只作没看见。老两口把芜姜丫头养得这样好,他心里也是敬重,一边剥着虾仁喂孙子,一边与亲家闲聊家常。
就只是戒食一个人在埋头苦吃,大家都还没怎么动筷子,他面前的一盘烤肉就已经扒得见了底。
萧老爹很觉得丢人,拍他脑袋小声叱道:“猪拱食啦?有你这样当和尚的?”
戒食红着脸吭哧:“和尚怎么了?跟着老爷顿顿吃咸菜,大过年的还不许多吃两块肉?”悄悄睨了眼对面的阿耶阿娘,把头埋得越发低。
芜姜轻易便看穿他的心思,早前在别雁坡时日子过得清贫,这家伙走之前把耶娘晒下预备过冬的肉干卷了个干净,此刻必是因着害臊。
她偏偏故意道:“爹爹勿要教训他,他反正力气大。若是吃不过瘾,走时再打包一袋回去,又不是扛不动。”
晓得姑娘家最是嘴上不饶人,阿娘好笑地宽解道:“哟,经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你阿耶来之前晒了不少肉干,都是上好的牛肉,这一回啊管够。”
一边说一边把面前的一盘香酥烤翅往戒食跟前递去。
那黄澄澄的油脂在灯火下闪烁光芒,蒋鸢看见,蓦地有些泛呕。杨衍原本正在给她盛汤,见状小心拍了拍她的背。
芜姜诧异:“嫂嫂莫不是路上着了风寒,可要命人传召太医?”
蒋鸢两腮微红,杨衍不待她开口已解释:“腹中已有百日,正是呕酸之时,凤仪无须挂虑。”
竟是这样快就又怀上,芜姜不免高兴道:“那倒要先恭喜哥哥了。路途漫漫,嫂嫂今次不妨在京都小住一段时日,待雪过天暖后再回景安城。”
命身后宫女去换几道清爽可口的菜肴。
“左右阁中事务清闲,住多久亦是无妨,皇上不介意便好。”杨衍意味深长地睨了萧孑一眼。
自从萧老爹把萧家财产交与芜姜打理后,怎生阁中的金融往来命脉竟被萧孑摸了个通透。都不晓得是老头儿有意为之,还是这萧阎王城府太难测。如今萧孑对症下药,设立国庄,所有大宗资金的游走皆须在国庄留案。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朝廷意图插手与管控凤凰阁,好在杨衍也无所谓,晋国大仇已报,他对权谋并无甚兴致,倒也乐意收敛锋芒。
萧孑岂能听不出那话中暗讽之意,只淡淡一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凤城主既是凤仪的皇兄,自是想住哪儿便住哪儿,又何须挂虑。”
哎,这两个家伙就是天生不对盘,芜姜无奈地与蒋鸢耸耸肩,也给萧孑舀了碗汤,省得他二个再刀来剑往。
……
因着旅途倦惫,明日一早还有祭天与封后大典,一顿家宴至戌时便收了尾,阿耶阿娘与哥哥一家三口分别由宫婢领往各自的殿宇休息。
萧孑把凯凯交给老爹带走,萧老爹自然知道儿子的意思,也默默的不说什么。小家伙裹着圆团团的兔毛披风,和杨小晟闹了一晚上,这会儿吐着泡泡昏昏欲睡,难得的好哄。
身后殿门关起,把一片风景掩藏,戒食回头瞥了一眼:“师哥真没臊。”伸手要去抱孩子。
被萧老爹拍开,叱道:“你一个和尚懂得了甚么?多生几个小的也好,省得你和我抢。”
“呜呜,我不要小的。”萧凯凯才不要把娘亲和爹爹分出去呢,昏沉沉地发出几声嘤呜。吓得老头儿连忙比了个“嘘”的姿势,当下两个再不吱声。
夜幕下的皇城坐落在一片皑皑白茫中,月光在空寂的场院上打出一片幽蓝。那场院的角落停着一抬素白小轿,几乎与雪的颜色融而唯一,轿旁立一道颀长的黑衣男子,额画青莲,唇涂黑脂,像那传说中的鬼夜叉。
看见老少三人走来,不由勾了勾唇,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阴柔浅笑。
萧凯凯本来趴在皇爷爷的肩头上,顷刻只觉精神一震。
“鱼爹爹。”他伸手抓了抓,蠕着小短腿就想下地。
萧老爹回头一看,看见是慕容煜顿时就没好气。算一算到今年慕容煜也该二十有五了,好个讨债鬼,这么多年了还缠着自个儿媳妇不放,年年过年都要来找晦气。
但他其实也不太确定怀里这只小妖孽到底和慕容煜有没有关系,不然何以能叫慕容煜这只孤绝的阴鬼苦心扒肺地守护到现在。
咳。萧老爹板着脸:“你小子进宫来干什么?”
深冬寒夜,慕容煜其实已经在此等候了两个多时辰,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长寿宫中热闹至现在,他的容色有些苍白。冷声应道:“除夕夜阖家团圆,本王不知该往哪儿去,便顺道来看看我儿。”
你儿,你儿,没得证据就不是你儿。萧老爹没好气,猜他就是随着芜姜哥哥一路跟来的,抱着孙子就预备离开。
咕噜——但是萧凯凯已经滑下地走向慕容煜了。
鱼爹爹生着一张惑人的倾城美貌,但是瘦瘦的,看起来那么孤独,萧凯凯对慕容煜有一种天生的怜疼。颠着鹿皮小靴子,走到慕容煜身边:“鱼爹爹,雪这么大,你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
那漆亮的眸瞳中满满孩童的关切,慕容煜心间掠过一丝难得的慰藉。撩开袍摆蹲下来,抚了抚这张酷似芜姜的小脸蛋:“过年了,鱼爹爹没地方可去,便想来看看凯儿。凯儿今夜吃饱了吗?”
“嗯。我吃了好多虾仁,还有汤和青菜。”萧凯凯点点头。
“真乖,是你娘亲喂的你么?她今日又吃了什么?”
“才不是娘亲喂我,是皇爷爷。我爹爹喂娘亲,他不让娘亲动手,还说一会儿要接着喂她。鱼爹爹吃了什么?”萧凯凯有些忿忿然地转述着爹爹和娘亲的悄悄话。
慕容煜指尖顿了顿,因着忙于百花坊事务,他如今已甚少再入中原,得有整整一年没再见过芜姜母子了。那个当了皇帝的萧阎王也不会容许他再有机会见。
蓦地神色有些黯然,抱住萧凯凯站起身来:“他真是不念父子情义。鱼爹爹什么都没吃,凯凯可愿再陪我吃一点儿?”
命身后的齐凰掏出一张银票,对萧老爹说要借孩子一宿。
萧老爹自然很不乐意,但斜眼一瞄,见这对主仆竟然能掏出一千倆银票,又老眼放光地吭哧道:“这点儿哪里够,那小子要是知道我把他儿子借给你们,只怕要割了我脑袋。”
好个贪财吝啬的老儿。慕容煜阴冷地扯唇笑笑,若非近日把阿青阿白赎了回来,他还可以再多给一些。那对姐妹在乌鸦寨的鸟笼子里吊了一年半也没人买,后来就被派在阁中做苦力,他其实根本就不想赎,但是齐凰好这口,齐凰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晚辈对老大人用毒了。”慕容煜佯作把银票收起,转而从袖中掏出一枚暗红瓷瓶。
却还未动作,那银票已经被掠了过去。萧老爹:“咳,只许半个晚上。明日一早他娘亲封后,后半夜必须送回来。”
身后戒食捅他:“老爷,你都当太上皇了……”
“呸,你懂什么?就算当了太太上皇,也不能和银子过不去!”萧韩一拂袖摆,狠狠心把粉团团的宝贝孙子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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