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不可侧漏

14 芍乡


容馥一路都憋着气,没有哭出来,直到见着她爷爷,双颊上才算是淌下泪来……
    老管家领着他们来到容老爷的书房,刚进门,容馥便直扑到椅上她爷爷的怀中。
    抽着气呼喊着:“爷爷、爷爷……”
    容老先生似乎精神不济,方才也正睡意朦胧间,忽然有人扑进他怀里,把老人家吓了一跳,惊醒过来。
    低头一看,却是哭得梨花带雨的容馥。
    没有预想中的安慰、惊喜,容老先生却皱眉瞪眼将她推开了。
    “你这时候回来作甚?!”容老先生斥问道,只是他声音嘶哑、气息孱弱,没有什么震慑力。
    容馥抽噎着,站起身来,“爷爷,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都不告知与我。”
    容老先生哪管她的伤心,他摇摇晃晃撑着扶手站起来,容馥见此就去扶他。
    容老先生就着容馥扶他的手,使力将她往门口推,一边还道:“你这时候回来作甚,芍乡已经大变,你这不看事的小娃娃,快走吧,快离开这里。”
    容馥却哭得更凶,她抵死不走,“爷爷,你别把我往外推,你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您是我至亲,您还在这里生死未卜,你赶我走有何用。”容馥哭泣着,几乎慌不择言,“爷爷,你们是被坏人下了煞局,你看,公子和我一起来了。我还带来了一个有本事的朋友,她有办法救你们,有办法救乡亲们的!”
    容老爷子也看到了门口的胥有慕几人,他冷静下来,皱纹沟壑的脸上原来早已布满泪痕。
    “胥小公子。”容老爷子本想朝他拱拱手,但因气力不足,双手抖抖索索半天也没举起来。
    胥有慕连忙扶住他,上次见面之时也不过几月前,可没想到短短时日这个身体硬朗的老爷子便像是老了十几岁一般。
    他着实有些不忍,“老先生,您先不必担忧我们,我身后这位…”胥有慕侧身让出吴山月,“她是吴氏天师的传人,方才我们路过街市,她已经能大致知晓乡亲们的情况了,所以老先生您不必慌乱,坐下来慢慢与我们说说前因后果吧。”
    吴山月刚还想谦虚一下,澄清自己并没有继承吴氏。
    结果容老爷子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吴氏?良邑吴氏?!”老爷子眼眶发红,显然是情绪又激动了。
    “嗯,对…容老先生您…?”吴山月不知为何容老爷子听了她的身份后,反应如此激烈。
    却见容老爷子这会儿伸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她,口中要言,却是气急攻心,大咳起来。
    容馥连忙扶老爷子回座,一边帮他抚着他胸口,一边往他脉上探去。
    其他三人不敢多言,怕再次刺激到老人。在容馥的安抚下,老爷子也缓过气来,不过容馥却变了脸色。
    只见她放下号脉的手,皱着眉抬头看向容老爷子,神色有不解也有忧虑。
    “爷爷,我替你号脉并没有什么异常…可为何你身体如此不济……”
    容老爷子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他这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抬起头温和地对杵在门边的三人道:“老叟方才太过激了,胥小公子和宗小郎信任的友人,老叟自然也选择相信,你们不必拘礼,进来坐吧。”
    吴山月和宗智不解,互望一眼后双双看向胥有慕,等他表态。
    容老先生见他们如此犹豫,遂出口开解道:“你们进来坐吧,老叟也好将这些时日芍乡发生的一切说与你们听。”
    胥有慕方才的犹豫是因为对容老先生所遇之事的不解,这时他听容老先生这样说,随即微点头,跨步进屋。
    后头两人一愣,也跟上去。
    三人给老人家行了礼,一一落座。
    容老爷子拍拍容馥的手背,示意她也坐下,可容馥却只是摇头,她蹲在老爷子腿边,寸步不离。
    容老爷子拿她没有办法,只宠溺地叹息一声。
    这一幕爷孙情深看在吴山月眼里,却是羡慕非常。她也曾无数次幻想过,父辈满堂承欢膝下的情景。只可惜……
    吴山月神色不觉黯然。
    这时的容老爷子正向他们三人看来,当视线触及吴山月的时候,停留片刻目光如炬。
    这如同审视的目光令吴山月有些不自在,但她还是尽量面色淡然地端坐在位。
    容老爷子终于一改严肃,面露一丝微笑,他仍看着吴山月,和善地点了点头。
    “吴姑娘,原谅老叟方才无礼了,只因芍乡这次灾难与你们吴氏族人有关,老叟才不得不警惕一些。”
    他缓缓道出,却让吴山月眉心一跳,她原就担心那个冒名的天师会将做过的坏事嫁祸到吴氏头上,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吴山月是决不允许有人损害吴氏名声的,她激动地就要站起来解释,却被胥有慕预先知晓,按住了她放在扶手上的手臂。
    “莫急。”胥有慕递给她一个眼神,吴山月没办法只得按捺住情绪,看胥有慕要如何让做。
    “容老先生,不瞒您说,我们这一路追来,便是与您说的那个吴氏人有关。此人曾受人指使加害于我,吴姑娘是我特地请来助我的,她是吴氏传人,也一直想查出这个败坏吴氏名声的冒名之徒。”他粗略地道出前因后果。
    从他口中说出的,容老爷子自然相信,而且也从话中抓住了重点,老爷子皱眉疑惑:“冒名之徒?”
    “对,”胥有慕颔首,目光坚定,“我们一路寻来,也查到一些线索。那个自称吴氏人的天师,根本就是冒名顶替,从而借吴氏造势。”
    对于胥有慕面不改色地说出还没确定的事,吴山月有佩服也有感动。她暗赞,还是公子会唬人。
    虽然在她心中也坚定地相信,那个作恶多端的天师不是她吴氏人。
    容馥是知晓内情的,不过她明白公子此举也是为了安抚她爷爷,而且她也是相信吴山月的,她配合地点点头,道:“爷爷,你要相信吴天师,这一路我都承她照顾。而且我们路经的花川县都已经遭难。芍乡已经耽搁不得,你快与我们说说这里的情况吧。”
    她有心地将自己也中煞的事瞒下来,以免老人家担心。
    容老爷子早听闻花川县疫病之事,原以为是天灾,却没想到也是那几个自称吴氏的天师所为,想到花川县的结局,他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遂也不敢再做耽搁。
    他打起精神,将芍乡近日的遭遇前前后后都细细道来。
    ……
    出乎胥有慕几人意料的是,据老爷子描述,这次对芍乡乡民下煞的并不是那吴姓天师一人,而是有三个自称吴氏天师的青年男子。
    容老爷子回忆道:“近一个月前,乡里来了三个披灰袍自称吴氏天师的男子。那时乡里总发生一些怪事,而且田里新播的庄家和刚开牙的果树都莫名夭折,家家户户的牲畜也接连病死。虽然乡里没有谁家不会治病的,却都无药可医……”
    他腿旁的容馥接口道:“一定是那三个人做的!”
    容老爷子点点头,接着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也是如此想的,不过…乡亲们却更相信是另一种可能,”老人家眸光虚空,“这就要涉及到另一件事了……”
    他还未说,胥有慕已能猜到大概,他神色复杂地问道:“可是去年杜贵妃不治之事?”
    容老爷子点点头,神色哀戚。一年之前他还在京都御医院中,半夜突然被皇上近侍马公公传唤,说是那个宠冠六宫的杜贵妃半夜忽患急症了,那时的杜贵妃已身怀龙子,身份何其尊贵。众御医院大夫不敢怠慢,火急火燎地连夜赶去宫中。
    他都还记得,当时进入紫微宫时的场景,素来清雅素净的杜贵妃卧在榻上,莹白的衣裙已被血染成了红褐色,人已奄奄一息,却还虚弱地求助着要保住腹中龙子。
    而皇上似乎并不关心,他当时就坐在偏厅上品茶,一边看着她挣扎,一边下令这些大夫们一定要治好她。
    容老爷子至今想起,仍觉触目惊心。
    最后即使他们御医院竭尽心力,却因杜贵妃伤势太重,回天乏术。
    怀有龙种,最受皇上宠爱的贵妃不治薨逝。龙颜大怒,将御医院中资历深的几位元老,全全贬职。
    一夜之间,德高望重、立功无数的容老院士堕为平民。
    当时他却只觉得冤屈,那晚进宫为贵妃治病的大夫都知道,杜贵妃并不是外界所传言的突发急症,而是被虐打重伤致死的!
    这是御医院所有人缄口不提的秘密。伴君如伴虎,皇上所作所为非其他人能非议的,他们虽然被贬官,但也还庆幸没有连累到家族。
    容老几人遭贬回乡,给家乡抹了黑,是他们一直梗在心中的刺。
    后来乡里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似乎也是在他们回乡后开始的。
    那三个男子本是路经此地,后来他们撞见了乡里一个老人中邪就要寻死,还好及时施了法术阻止。
    乡民瞧见,更加相信他们的身份,而这三人却说,芍乡接连灾祸,全是因为御医院几人学术不精,祸害贵妃龙子。使得老天也动怒了,要惩罚他们。
    没想到平时和睦为邻的乡亲们还真的信了他们的一面之词。
    芍乡望族的容家成了众矢之的,堪比过街老鼠,容家人众口难说,只得闭门不出。
    而那三个天师被乡民们请来开坛做法,天师要求家家户户收集起毛发和生辰八字给他们。
    乡民们都被蒙蔽了双眼,还以为是救星来了,没成想待到三个天师作完法便不见踪影。
    而芍乡的灾难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频繁,三天两头便有人莫名死去,而且症状奇怪。最后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整个芍乡荒凉一片……
    容老一口气道出,似乎想到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神色憔悴。
    爷爷被贬官一事,容馥是知晓的,她当时正被困在三关岭小筑中,无法出来探望,所以只给父亲送了信询问情况,但容父回信只是轻描淡写,容馥也便没多做担心,现在想来原来她父亲也被爷爷瞒下来了。
    吴山月垂眸片刻,抬起脸来恭敬地询问容老爷子:“容老先生,您说那三人问乡民们要了生辰八字和毛发来开坛做法?那您说说作法后,那些相继死于非命的乡民都有些什么症状吧。”
    容老爷子颔首,便将近日所见与她详细地说出来:“我曾见过乡里赵家的大儿子入殓时的样子,面红目赤、口眼歪斜。我还曾猜疑是中风症状,可是赵家人说替他诊断,明明肝脏心脉皆完好,人却就这么突然暴毙了……”
    吴山月听其道完,已能估出芍乡乡民所中的哪门凶煞之术。
    正如她先前所猜想的,其实这种煞术一开始并不严重,可是却因为芍乡人民世代为医,突遇药石无效的状况,诡异的疫病带走一条条人命,而他们作为大夫,救了一辈子人,到头来却无法自医,便开始人心惶惶、互相猜疑起来。
    而最能想到的缘由,便是一年前杜贵妃不治之事,于是皆认定是上天来惩罚芍乡了。
    容老爷子作为当事人难脱其咎,他虽能冷静辨清是非,但却不能出面劝阻,不然只会被认为是在推脱罪证,于是只好闭门不出,坐以待毙。
    这也是容老爷子在看到容馥后,马上呵斥其离开的原因了,他在见到形势不对时,便遣散了容家仆侍和后辈,容家上上下下现在唯留他与誓死效命不肯离开的老管家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年迈的容老爷子定是想尽了办法瞒住底下小辈,准备独自一人承受这场天灾人祸……
    吴山月抬起脸,看向容老爷子乌青苍老的双目,坚定道:“容老先生,您别担心,一切都还为时不晚。芍乡被布下的煞局并不致命,我只需开坛做法,便能缓解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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