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与毒药

69 希特勒的独白(三更完)


我叫希特勒,是一只纯种阿拉斯加,从祖辈开始,到我亲爱的爸爸为止,都是重量级赛犬,获得过许许多多国际奖项,原本我以为,从出生开始,我也注定了跟他们一样的命运,在不断比赛中享受至高荣誉。
    被主人捡到的时候,是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午夜,那时候我还不叫希特勒。前主人给我起了一个娘们儿般的宠物名,我使劲想了很久,现在没有一丁点儿印象了。
    他们用那名字喊我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幻听,阳光正好,花香扑鼻,我在草垛里伸了个懒腰,抖擞身体,然后猛然打了个滚,躲进了花丛最深处。
    有时候他们想起我,会喂我一些罐头,然后乐此不疲地向院子深处扔飞盘,让我气喘吁吁地捡回来,真是无聊至极。通常情况下,他们总是将我的透明盆子里倒满了快过期的饼干,然后不管不顾,径自寻欢作乐,我守在盆子边连吃三天,周而复始。
    我以为会这样过完下半生,没想到进了一次宠物医院之后,就被随手遗弃了。
    这条上坡路,通往最有名的富人区,来来往往不是商界名流,就是明星大腕,但是没有一个人为一只奄奄一息的狗驻足停留。
    因为下雨,我的尾巴被打湿成一条粗麻绳,背上沾满了肮脏的泥水,爪子深陷在烂泥中。我感觉自己不复往日的帅气,并且有垂暮之感,连野狗都来嘲笑我,它们朝我龇牙咧嘴,使劲摇尾巴,得意并带有攻击性地疯狂嚎叫。
    我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如果是以往,我一定会撕烂这帮小崽子的嘴,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快死了,不提也罢。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点一点挪动到树下。我那该死的前主人,居然在回家途中就迫不及待将我从车上扔下来,横亘在路中央。我正值青年,却活像一只老狗,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丧家之犬。我现在是一只丧家之犬了,喘着粗气躺在野草丛中,凛冬将至,末日也不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有人将手掌覆在我的脑袋上时,我禁不住整个身躯反射性弹跳了一下。
    “还活着。”他对身边的朋友说,然后试图将我拽上车。但我实在没有一点力气,最后,他拎着我的两只前爪,把我扔进了后备箱。
    现在看来,主人当初并没有收留我的打算,他让朋友把我送进宠物医院,留下了足够的钱,治疗结束之后,我可能会被送去救助站,或者由工作人员物色到合适的新家,开始另一段旅程。
    但是转折发生了,期间主人来看了我一次。我正无精打采趴在地上,隔壁白布帘后有一只折耳猫,我等待帘幕掀开,然后走过去吓唬它。
    然而,布帘大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
    她蹲在地上,视线与猫平齐,在专注安抚她的猫。
    哎,老实说,我真是羡慕极了。这只矫情的小坏猫,看样子并没有生多么厉害的病,却可以得到这个世界上最贴心的安慰。
    我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谁能想到,就在这时,那女孩站起身,大约是我庞大的身躯让她脚下踌躇,她犹豫片刻,竟然弯下腰抚摸我的后背和耳朵。
    不得不说,这姑娘不仅是个撸猫好手,她近乎专业的马杀鸡水平对于我这样一只安静的极地雪橇犬来说,简直置身天堂。
    她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没有涂抹任何奇怪的色彩,是时下与众不同的透明色。我灵敏的嗅觉适当发挥,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一个难以形容的姑娘,她笑起来美极了,脸颊两边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眼睛里似乎承载着星辰大海。
    噢,我已经醉倒在这迷人的酒窝里,差不多是条废狗了。
    作为一只阿拉斯加,为了弥补与小花猫在体型上的差距,我即刻不要脸地躺平了,露出肚皮求抚摸。
    反正我从来不是一只正经汪。
    可惜这戴眼镜的女孩站起身,最后抚了抚我的脑袋,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心中委屈极了,不敢再看下去,一扭头,救下我的男人正朝这里走来。
    那一天,他陪着我吊完了水,做了全身检查,我的肠胃有一些毛病,他们管这叫做“细小”。
    在宠物医院待了大半个月,我总算康复了,离开那天,他接我回了家,成为了我今后唯一的主人。
    从那一天起,我的名字叫做希特勒。
    如果问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回答,是我的主人。
    我的主人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收留了我,没有因为工作繁忙而将我当做一只可有可无的看门狗,尽管他的家很大,的确需要一只极具威慑力的大型犬。
    主人每天早晚都会为我换新鲜的饼干和水,如果有事不在家,保洁阿姨会定时替他完成这些事。一旦有时间,他会亲自搭配膳食,牛肉、鸡胸肉、胡萝卜、玉米、水果……他把它们洗干净切成块状,拌上我最爱的调味酱,每一次我都会把盆子舔得干干净净。
    虽然主人一再警告我,不许进房间睡觉,也为我准备了最暖和的小木屋。但是冬天来临,我总是躺在他床下的羊毛地毯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窗外飘了很大的雪,风拼命嚎叫,每当这时,我都会告诉自己,我是世界上最棒的阿拉斯加,我要守护在我最伟大的主人身边。许下雄心壮志之后,顺便打个哈欠,倦意袭来,我一头倒下,继续刚才的美梦。
    主人起床的时候,经常不小心光着脚踩到床边的我。我蜷缩成一个大毛团,只有尾巴迎风招展,穿梭在主人的腿边,小心翼翼地讨好和道歉。虽然他每次都表现得十分生气,骂我两句,或者轻轻踢我的屁股,但是从来没有真的把我赶出去。
    我喜欢撒开脚丫子拼命奔跑,作为一只阿拉斯加,解开束缚释放天性,是最令我们感到快乐的事。主人许多年如一日带着我晨跑,在家里从不用牵引锁住我,一旦有诸如高尔夫球局、马赛一类的活动,总会带上我。
    他商场上的朋友,以及一些偶尔应酬时碰面的名流巨星,全都认识我,他们评价我是一只顶高傲的阿拉斯加,除了主人从不给任何人好脸色。
    那是当然,我要给别人什么好脸色。
    没有他们,我还是我;没有主人,我已经是一抔黄土了。
    直到我再次遇到她。
    那一天,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汪。我最喜欢的两个人走在了一起。
    尽管我的公主已经丢掉了眼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遗憾的是,她没有认出我。
    后来,他们给我做饭,陪我看电影,他手把手教她怎样为一只油光水滑的阿拉斯加梳理毛发,我趴卧在地上一动不动,舒服得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时不时伸出舌头大喘气。
    嗷呜嗷呜,要不是被主人教训过,我现在一定会尽情狼嚎,这情景简直美上了天。
    主人悄悄告诉我,狼嚎虽然很爷们,但会吓跑女孩子。
    我知道面前这个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子一定不会被我吓跑,但是为了维持乖宝宝的温顺形象,我还是压抑住了满腔洪荒之力。
    我想,一个正经的主人,是不会有一只把自己误认为狼的阿拉斯加的。
    沉浸在幸福中,我从来不敢想象,他们争吵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但这一天来临得太快,简直措手不及。
    说起来,这件事我得负大部分责任,我无条件领着我的小公主在宅子里溜达,去了她想去的地方,让她知道了主人的一些秘密。
    出于对她打心底里的喜欢,我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更大的原因在于,主人日积月累的思想灌输,她已经超越了主人,成为最重要的存在。
    主人无时无刻,不将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我无法违背主人的意志,我要拼尽全力保护我的小公主,哪怕暂时与主人为敌。
    她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小公主抛弃了主人和我。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孤独,即使在那个茫茫雨夜,我被丢弃在路上,奄奄一息快要死掉,也未曾有过这样强烈的恐惧感。
    我想有个人,一定比我更难过。
    我站直了身体,眼睁睁看着那辆黑色越野车绕过山下的大弯道,渐渐远去消失不见,不由地垂下脑袋,拖曳着疲惫的身躯,慢慢踱步走上山坡。
    不久,主人的朋友阿唐回来了。我看到我的小公主离开之际,主人让他开了一辆不起眼的小车,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我竖起毛茸茸的大尾巴,轻手轻脚跟在阿唐身边,一路溜进了主人的书房。
    “她已经安全到家了。”阿唐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站定后沉默很久,才说了这句话。
    主人背对着他,挥了挥手,那背影满怀心事,沉重至极。阿唐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
    “你早点休息。”然后无奈离开了。
    只剩我僵持在书房门口,想扑进主人怀里,给他一点安慰,可是又因做错了事而迟疑。
    我真是天底下最蠢的阿拉斯加。
    提起四肢一点一点倒退,后爪却磕到一样东西。低头仔细一看,咦,是一颗闪耀着迷人火彩的钻石。
    我不明所以凑了过去,居然在上面嗅到了小公主的味道!
    噢,我的天!我迫不及待张嘴衔起它,冲进房里,用脑袋顶撞主人的腿,直到他转身看我。
    主人的眼神十分冷淡,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摊开手掌,让我把捡到的宝贝放在他的手心里。
    我随意瞥了一眼他的衬衫袖子,此时此刻,记忆终于复苏。我见过它,曾经别在主人的衣袖上,虽然分辨不出它的颜色,但晶莹纯净的水滴状,除了主人没人配得上它。
    我仰着头,期待主人的悲伤情绪好转一些,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谁知他将那颗钻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片刻,然后朝对面狠狠掷了出去。
    “哐当、哐当……”架子上第一只高脚瓷瓶没站稳,向一边滚落,惹得这一整排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形态各异的古董全都一个挨着一个,瞬间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我吓得夹起尾巴,懵懵懂懂走到一堆瓷片碎渣边上,简直无处下脚。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找到那颗钻石,等主人气消了,一切都会好转吧?
    就在我小心翼翼抬起前爪,想一步一步跨过去的时候,身后的人走过来,影子完完全全覆盖住我,一伸手,轻易就将角落里的钻石取走了。
    下一秒,我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主人没有责怪我!他的侧脸埋在我的背上,脸颊似乎湿漉漉的,安安静静抱着我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也不知这附近有没有碎瓷渣儿,一不小心扎进肉里肯定疼得要命。
    过了很久,他才喑哑着嗓子开了口:
    “是我的错……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错漏百出。”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摇了摇尾巴,喉咙里发出轻微呜咽的声音。
    片刻之后,主人放开我,径自站起身。
    他先是按铃,唤来保洁阿姨将室内打扫干净。当她看到满室古董都摔成碎渣子的时候,几乎惊掉了下巴,站在门口好半天,才犹犹豫豫走进来。
    随后,主人走出去,召集了所有安保人员。
    半小时后,所有人在大厅集合。大家神色紧张,面面相觑,一个个垂头丧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拿了一沓红包给队长,让他挨个儿发给大伙儿。
    有人忍不住暗自拆开来,看到了票面金额之后,低呼一声,引得其他人坐立不安,又不敢在他眼皮底下动作。
    “我自认还算奖罚分明。”
    众人屏住呼吸,所有声响在这一刻静止,唯有他的声音回荡在大厅内。
    “今天这件事,我很失望。”停顿片刻后,他又继续:
    “所有今天当值的安保人员,你们被解雇了。”
    我看到一些人脸上流露出懊恼和苦闷的神色,但大家对于这个决定,似乎是心服口服的。
    “留下的工作人员,你们的税前薪资将翻倍,但是请谨记自己的职责和义务。”
    许多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再将这番话回味一遍,简直难以置信。
    “我想请离开的人记住,你们今天失职,只是丢了我这里的饭碗。但是如果我今后听到任何关于周小姐在这间宅子里的闲言碎语,我会让你们丢掉一切重拾饭碗的机会。好了,你们可以结算工资,先行离开了。”
    这部分人恭恭敬敬点了头,鱼贯而出。
    主人望着剩下的那些人,一字一句道:
    “也许今后,周小姐还会出现在这里。我希望大家把她当做这间宅子的主人,让她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但是,请第一时间通知我,并且坚持原则,哪些地方是禁区,我很久之前就交待过了,大家应该都很清楚。”
    众人点头称是,不敢多说一句。散场之后,主人一个人默默上楼,我一跃而起跟了过去。
    走在他身侧仰头去看,才注意到,他白衬衫上左臂的位置,竟然有了一块血迹。
    我的小公主,这次下口居然比我还重。噢不,其实无从比较,我长这么大还没咬过人。
    主人进了卧室,将衬衫脱了扔在洗衣篮里,然后走到浴室的盥洗台前,我以为他要清洗伤口了,谁知一切出乎意料。
    他的指尖在牙印附近轻轻摩挲,徘徊流连,并不急于擦掉血迹,抹灭齿痕。
    当他低下头去,沿着那一圈牙印,张口将牙齿覆上去,对准之后,我忽然小腿发抖,十分害怕。
    恍惚之间,我觉得主人是比我、比狮子老虎,比这世间任何一种兽都更可怕的存在。
    他毫不犹豫咬了下去,闭着眼睛,神色平静,伤口还未完全结痂,血又流了下来。
    直到这间浴室弥漫血腥气味,他才松了口,镇定自若清洗、漱口,将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叫来私人医生,消毒打针。
    晚上,我依旧睡在床下的羊毛地毯上。我再也不敢说自己是世界上最棒的阿拉斯加了,因为今夜,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我空有一身厚实柔软的皮毛,但是却无法给他丝毫温暖。
    他照例把床上靠近心脏的那半边位置空了出来,除了我的小公主,没有人能躺在上面,给他温暖和光明。
    我立起身,悄悄将前爪搭在床边,露出一对尖耳朵和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手臂上包扎打结的白纱布。
    那圈加深后的齿痕,大概从此将一直留在主人身上,作为一道印记,永不磨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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