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

第36章


嘉措拉山垭口是中尼公路的最高点。站在垭口处
已经能很清楚地看到喜马拉雅群山了,一大堆雪白的
峰峦横陈在眼前,完全一览无余,让人很有成就感,
高兴得直想笑。翻过这个垭口就是定日县,也就意味
着我们的珠峰之旅进入了倒计时。
有人站在垭口玛尼堆那儿往经幡上绑哈达,大风
把哈达吹成一条直线,特有仪式感,特让人眼馋,这
把我们俩羡慕坏了。
她问我:“咱们去把别人系上去的哈达解下
来……然后咱们再系上去,这样算数吗?……”
我说:“你别说得那么可怜行不行,你让我想想
办法行不行……”
她在拉萨浮游吧里哭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心
酸。一路上,不论她看起来有多么饥寒交迫,我都没
有感觉到心酸。唯独嘉措拉垭口里她这一句可怜巴巴
的话,忽然一下子让我心酸得无以名状。
我说的是实话。
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吃剩下的捏好的
糌粑,她像个赶集卖鸡蛋的农民一样站在我面前。起
皮的嘴唇,深陷的两腮,和那个在拉萨的美丽女孩子
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让我如何想办法?我只是个站在嘉措拉垭口大风
里,和你一样灰头土脸的流浪汉,身无分文只有那半
袋子糌粑,我该上哪儿去弄根哈达……
我说:“不一定非要系哈达哦。你见过康巴人过
垭口是怎么敬山神的吗?他们朝天上使劲儿抛洒印满
经文的彩色纸片,一边高声喊着阿拉索索,也就是所
谓的抛龙达。龙达多有气势啊!比哈达更有形式美
感!况且龙达不一定非要用经文纸片,白纸片儿也
行,没白纸片儿树叶子也行,实在不行,石头子儿也
行啊。”
我自己从没听说过抛石头子儿也算抛龙达……可
我那会儿连一张白纸也没办法给她。我想山神是会原
谅这种善意谎言的吧,总不至于打雷劈我吧。
我连忽悠带扯,她还真信了。立马连石子带土地
抓了一把朝天抛洒,一边高喊“阿拉索索”……话说还
真就那么巧,还真就遭报应了,迷眼了,迷眼了。
风横着吹!迷的是我的眼!
我立马用一声亲切的语气助词问候了她的大伯
父,然后使劲揉眼。揉得眼泪哗哗的,我说:“等
着!回头回拉萨了,我非给弄来十斤龙达让你抛不
可……我累不死你个倒霉催的……”
她没理我。
我隔着指头缝看见她又朝天空抛了一把石头子龙
达,又喊了一声“阿拉索索”。我忽然想起两句歌词:
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梦里每点缤
纷,一消散哪可收。
流星划过珠穆朗玛
我当时唯一的家用电器(爱立信大鲨鱼R320 蓝
色)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
信。我和它分离在定日边检站,它跟着一个开三菱越
野的司机走了,它用离去换来了我们最后的上山盘
缠,和过边检站的机会。
没有这条大鲨鱼的话,我们指定会功亏一篑在珠
穆朗玛前,所以我永远缅怀它。
在大鲨鱼离开我的同时,她右脚靴子的鞋底部分
也发出了离她而去的警告。我把手鼓的皮背带裁下来
一长条,用罗马式打发帮她捆住了整只右脚。
快到绒布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珠峰的全貌了,
还拍到了日照金顶。我想庆贺一下,就跑去花20 块
钱买了一罐不知道什么年份的健力宝,我们分着喝,
从舌头爽到了脚指头,居然有了一种极致奢华的感
觉。
晚上,我们住到了绒布寺对面的旅馆,服务员不
肯还价,我们赖着不走,磨了半天,被安排到一间烧
着柴火的屋子过夜。夯土地面冰凉冰凉的,我们和一
屋子的藏族马夫围着火堆默默烤火。火烤得每个人的
脸都是红彤彤的,背后和屁股底下却是冰凉的。我轻
轻拍起手鼓唱歌,人们安静地听,有个扎着红色英雄
结的康巴汉子走过来拽起我,然后往我屁股下面铺上
一方卡垫。
那是个漫长的夜晚,屋里是噼噼啪啪的柴火,屋
外是呜呜咽咽的喜马拉雅山风。围着火堆的人们跟着
我的鼓点儿摇晃着身体,分抽着烟,似睡似醒地眯着
眼睛。
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乱成毛线球一样的头发
被火光映成酒红色。一整夜,我没唱那首惹哭了她的
歌。
半夜,拉她出来看星空。珠穆朗玛的星空之瑰
丽,不是笔墨可以诠释的,所有的星星都在闪烁,亮
得像亿万颗钻石,让人惊喜的是,居然看到了流星。
货真价实的流星,像有生命一样地跑过天空,然后不
知道落入哪一国的红尘中。
我说:“你相信流星许愿这回事儿不?”
她说:“曾经信过,以后或许还会信吧……你
说,一颗流星,意味着一个人死去了,还是一个人出
生?”
山风扑面,我听不清她说的是“出生”还是“重
生”。
我们在星空下站了许久,抬着头,各自审视自己
短暂的半生。
我后来写了首戾气很重的歌,用来反衬绒布寺那
夜的星空和流星。
撕开夜色阑珊时的稳重/ 制造点儿沧海桑田后
的风/ 回望稍纵即逝的路径/ 条条有始无终的爱情/
茫然时就喜欢眯起眼睛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挥舞昙花一现的谜底/ 刺
探这世界的云淡风轻/ 棱角渐渐消磨的瞬间/ 作一片
因寒冷而凝固的水晶/ 我向来逃避所谓的光明
我记得我是一颗流星/ 传说中我注定败絮其中/
外表心如止水内心玩世不恭/ 堕落在这个明媚的人
间/ 然后在堕落中自作多情
来吧电光火石/ 滚吧安静的平庸/ 我只记得我是
一颗流星……
天亮后,好心的马夫请我们吃了方便面,又把我
们塞进小马车,一路马铃踱向珠峰。
山路曲徊,空气干冷且硬,那时珠峰刚被重新测
量过高度,8844.43 米,摇晃在马车上,海拔每攀升
一截儿,心跳就加快一点儿,我知道,那不是因为高
原反应。
终于,我们来到了珠峰大本营。
我们走过一顶顶帐篷,爬上大本营旁的玛尼堆,
在风马旗旁迎风抛洒了一把石头龙达。矮矮胖胖的珠
穆朗玛峰从丝绸地图上遥远的一点儿变成了触手可及
的庞然一坨。
我履行了承诺,带她站在了当初手指所点的那一
点上,一个“比拉萨还要远的地方”。一口长长的气从
胸中叹出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拿
什么去填充。
她忽然问我:“大冰,你记不记得咱们有多少天
没洗过脸了?”
还洗脸呢,我整个人早都馊了好不好……我看看
她那锈色斑斑的脸颊,看看她草一样的头发,以及上
面的花,看看她那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和用皮条
子绑着的靴子,看看她一路上流淌过的眼泪和曾带给
我的心酸,还有她眼中的我自己。
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手鼓在
这唱歌的流浪歌手,也不确定咱们算不算第一对一路
卖唱来珠峰的神奇组合,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高高的
玛尼堆上应该献给你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说,你给我唱《流浪歌手的情人》吧,哎呀好
开心呀,好难为情啊,赶紧唱吧,赶紧唱吧……
她不是这样说的。
她站在猎猎风马旗下,微笑着对我说:“再给我
唱一次《冬季怎么过》吧。”
她孩子一样背着手,对我说:“这次,我不会再
哭了。”
喂你还好吗
你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用手机吗?
我一直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听说现在拉萨到珠峰只需
要一天。这条路我后来不止一次地坐车经过,每过一
个垭口,都迎风抛洒一把龙达……想起与你的同行,
总觉得如同一场大梦。
我背着的那只手鼓早就已经丢了。八年了,那个
头花你还留着吗?
你知道的哦,我不爱你,真的,咱俩真谈不上
爱,连喜欢也算不上吧。我想,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
生人多一点儿,比好朋友少一点儿,
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
一种历久弥新的暧昧而已。像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
叶,在空中交错片刻,然后一片落入水中
随波逐流,一片飘在风里浪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
[ 想把我唱给你听]
这是我认识的最幸福的一对小情侣。
男生抱着吉他,剔除所有枝蔓,不卑不亢地活在
当下。女孩子不带一丝铅华,陪伴着爱人身无分文浪
荡天涯。
他们是我认识的最幸福的一对小情侣。
男生抱着吉他,剔除所有枝蔓,不卑不亢地活在
当下。
女孩子不带一丝铅华,陪伴着爱人身无分文浪荡
天涯。
他们是真穷,他们也是真不在乎自己穷。他们在
某一个领域里实现着超越自我,并愿意虔心去寻找本
我的出口。
在酒吧喝碗小米粥过大年
2010 年丽江的大年初一,我站在大冰的小屋门
前啃苹果。一个穿灰布棉袍的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忽
然间冒了出来,她弯着腰,深深地冲我作了个揖,嘴
里大声吼着:“大冰哥,恭喜发财,长命百岁。”
我被吓了一跳,一块苹果卡住嗓子,“吭吭”地咳
了起来。那女孩站直身子,咧着嘴冲我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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