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夫人

第十一回:野魂消散哀声绝,岭树凋零古井寒(四)


翌晨,胡佳德彪命次子库尔图用马车将慧兰送回将军府。尚未出发,慧兰已醒来。一想起对不住甄田镇枉死的人,便心如刀割,眼泪汪汪。库尔图道:“死个汉人,妹妹何必伤心至此?”
    慧兰怒目斥道:“汉人难道就不是人么?”
    库尔图道:“如今是我满洲人的天下,能容他汉人在我满洲脚底下活命,已是莫大的恩赐!妹妹与那些汉人一起日子久了,定然受了他们的巧言蒙骗。”
    慧兰当即驳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何来蒙骗之说?”
    库尔图道:“幸好他们不知道你身份,否则你一早没命了!”
    慧兰心伤透了,她后悔自己的埙声给甄田古镇带来灭顶之灾。接下来,库尔图说了许多劝慰的话,但大多都是贬斥汉人的,她越听越揪心,渐渐两眼昏花,手捂前胸,倏忽倒下,嘴角流出鲜血。
    库尔图急唤郎中至,方知慧兰胸中有伤未愈,兼之忧伤过度,旧病复发。胡佳德彪怕路途奔波会加重慧兰的伤患,故打消将她送返将军府的念头,而将她安置到附近城镇的客栈,并指派人悉心看护。
    慧兰醒后粒米不进,每当想起甄青囊的惨死,便因心潮激动而吐血,身体越来越差。胡佳德彪忧心忡忡。某日,负责看护慧兰的侍从带来一张染有血迹的纸,上面写有一首诗,乃是慧兰之感作,曰:
    惨厉屠城不忍看,泣多伤目怒伤肝。
    野魂消散哀声绝,岭树凋零古井寒。
    坑赵事成犹祸伏,刺秦身死未心安。
    铁蹄漫卷沙尘处,终有南囚愤揭竿!
    胡佳德彪览毕,胸中不觉有股洪潮在翻涌,将纸揉作一团扔在地上,片刻又于心不忍,重新拾起纸团启之再读。女儿本来字迹端秀,点画流利,如今写成这首诗,毫末间皆可见愤懑的情绪,两者对比强烈至极。
    却说黄晴川四人日夜兼程地赶路,快要镇江府城门时,遥见很多清兵把守首,其中几个手持画像,逐一对照入城的行人。陆盛男脑瓜灵活,从后面冲上来拦住黄晴川三人道:“且莫前行!”
    经他此举,鲍起也反应过来,道:“城门无端多了这么多清兵,料是城中发生事了。”
    黄晴川道:“除了姓陆的,我们三个衣着整洁,怎么瞧也不像逃犯,让他盘查又如何?”
    “哎,你这就不对了!”陆盛男马上予以反驳,“你们看看城门那里有多少兵丁?”
    三人再度瞧向城门那边:城门外约莫有一百来人,城头上也站满了人,个个面目严肃,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黄晴川冷讽道:“区区两三百人,稍大一点的城镇,守兵也差不多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陆盛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鲍起亦觉得势头不妙,但道不出所以然。结果还是由陆盛男讲出:“川妹呀,你再往城门内里瞄一下……看见没有,城内还有一大帮人走来走去,不是一般的路人。他们时不时往城门这边打量,除此以外则无所事事。这些人都是兵丁,只不过换了装束而已。要是截查一般的逃犯,用得上这般劳师动众么?”
    黄晴川嘴里不说话,心底还是挺赞服他的,可眼睛忽地一瞥,见他洋洋得意地望着自己,不觉间气又来了:“你……只是胡诌两句,有什么了不起的?”
    “嗨,你这人……”陆盛男这话没说完,便看见余芳草猛挤眼睛,他终究是个醒目人,连忙改口道,“没法了,活了二十几年,胡诌了二十几年。川妹就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呗!”
    黄晴川狠狠瞪了他一眼:“臭蛋!”
    陆盛男谓鲍起道:“鲍镖头,不是我多虑,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但直觉告诉我,这帮兵丁不会冲着我来。可否你们先待在这儿,我进去探一下路。”
    鲍起觉得言之有理,道:“也好,那就有劳陆公子!”
    陆盛男把铜杖交给鲍起,然后神气十足地迈着大步来到城门前面。两个清兵喝住他:“喂,哪里来的?要到哪儿去?”
    陆盛男抓抓脑袋,诚惶诚恐道:“回两位兵大爷,小的从日河镇来的,要进城去。”
    “进去干嘛?”
    “找……找个熟人。”
    “姓什么?”
    “姓蔡的。”
    “长什么样的?”
    “我……我说兵大爷呀,进个城去,要问这么些事儿么?”
    清兵一听,真是“可恼也”,一把揪住陆盛男衣服,用拳背狠狠敲了他几下脑袋:“你奶奶的,大爷我喜欢问什么就问什么!”
    陆盛男缩着头连连说道:“是呵是呵”。又狠打自己几下耳朵,叨唠着“我真多嘴,我真该死……”
    两个清兵见他胆小成这样,不觉哈哈大笑,扬了扬手放他入城。可陆盛男居然不走了。
    “喂,干嘛呆呆站着,大爷现在放你走了!”
    “兵……兵大爷呀,小的……有点儿害怕……”
    “这……哈哈哈……”那两个清兵笑得说不出话来。
    “大爷呀,我怕城里有危险,还是不进去了。”
    一个清兵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偌大一座城,大白的天,你怕什么,怕有鬼不成?”
    “呵呵……”陆盛男的笑声带着阵阵恐惧,“不是怕鬼,而是怕死人。”
    “哪里死人了?”另一个清兵斥道。
    “小……小的一见……一见这么多兵大爷守在这儿,心里就是发毛。以前小的经过一座城,也是像现在这样有好多士兵在城门把住,小的好奇一问,原来是官府要围捕几个通辑犯。小的那时不懂事,照样进城去了。夜里,小的在客栈里听到外面很吵,便探头到窗外看看。不看还好,看了一夜睡不着。原来一大帮士兵抬着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首从大街上走过。血淋淋的,兵大爷见过没有?真的很吓人。我长这么大了,还真没见过死人。就那一次。我怕这回又要见到那个,所以……”
    其中一个清兵提起大刀在陆盛男面前晃了一晃,道:“那你现在想不想看看自己的死相?”
    陆盛男大惊失色,转眼间口水鼻涕眼泪全喷涌出来。他一个劲儿地跪在地上哭叫:“大爷饶命啊,大爷饶命啊,小的没有犯过事,千万不要拿小的来试刀啊……”
    两个清兵又是捧腹大笑。
    “喂,傻虫子,你果真没见过人死?你亲人呢,都没一人死么?”
    另一个清兵亦附和道:“就是嘛,你爹娘都还在不?”
    陆盛男擦了擦脸,答得干脆:“都不在了。”
    “那还说没见过人死?”
    “我爹娘在我出生以前就死了,所以没见到。”
    这下子,两个清兵笑得站也站不稳了,捂着肚子一味在地上打滚。城门正下方拿着画像的士兵忙向这头看过来,又对照一下手中的画像,大声嚷道:“你们两个别和一个傻子折腾了,快赶他进城去!”
    陆盛男一听,又大哭大叫起来:“我不进去,我不进去!我怕见到死人……”
    那个拿着画像的士兵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提起刀喝道:“大爷负责在这儿盘查通辑犯,你要么给我进去,要么给我滚,别碍着大爷办正经事。那犯人要是溜了,你有十头脑袋也不够砍!”
    “好,好。小的这就进城,大爷不要生气。”他屁颠屁颠地走了几步,忽地又回来道:“兵大爷,你手上的画像能让小的看看吗?好让小的进城后要是见到他们,就赶快往一边躲,免得见到他们的死相。”
    清兵将信将疑地瞅着他,半会儿才道:“也好。”遂将几幅画像垂下让他看,又道,“看看认得不认得他们?”
    陆盛男登时一凛:那几幅画像画的分别是:余赤诚、余芳草,以及自己的心上人黄晴川!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