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夫人

第十六回:可怜风起花成雪,一任林空鸟泣悲(四)


“啊——”
    梅晴川尖叫一声,两眼顿开,见四周安然无事,方知是梦,身上全是冷汗。
    “作噩梦了吧?来,喝口水!”梅叔谋递来一瓢,喂她喝下。
    梅晴川道:“爹,自我被卷入腥风寨的杀戮后,一直身不由己,却又绝处逢生。这当中定有许多尚未为知的缘故,您一定知道的。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梅叔谋起身走到窗前,手扶窗棂,往事种种,在他两眸中凝住。
    “五十多年前,李自成的大顺朝问鼎中原,一句‘均田免粮’,令千万黔首心心相向。谁料李自成入关后只顾饮酒作乐,不思进取。要知关外还有虎视眈眈的皇太极,以及见风使舵的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两者其一打了进来,大顺朝随时分崩离析。另外,部下勾结前朝遗臣,贪赃枉法,劫掠百姓。所有这些,李自成全然不顾,只耽搁于杯酒美人,而妄想国祚齐天。老百姓谁都没想到,一心迎来的李闯王,根本上与崇祯皇帝无异。九州之内,依旧民不聊生。”说到这里,梅叔谋重拳打在窗棂上。
    梅晴川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亘古如是。”
    梅叔谋道:“终于,满洲铁蹄杀进关来。大顺朝瞬间乱作一团,李自成仓皇出逃。部下严重光居然趁火打劫,将城中富豪财物尽然掳掠,还大开杀戒。他素与将军梅恩同不和,又知其弟梅恩和饶有家资,便趁梅恩同与满人交战之际,领了几十人将梅恩和一家洗劫一空,劫财不止,还纵容部下奸人妻女。梅恩和有八子二女,除一子一女在家丁保护下侥幸逃脱,其余的或是被杀,或是被辱。”
    梅晴川心猛地一沉,说道:“那逃走的梅家子女,可是您和姑姑?”
    梅叔谋感伤不已,合上眼睛,滑下两行老泪。
    “这严重光真是猪狗不如!”说罢,梅晴川也情不自禁流下眼泪。
    “大顺朝的军队走了,坚守到最后一刻的将领也相继被擒。清兵入城,脚下踩着的,既有殉国的士兵,也有死难的老百姓。尸体堆中,十岁的我抱着刚满周岁的秀枝。家人死光了,仆人也死光了。我和秀枝已两天粒米未进,和其他侥幸生存的老百姓一样,绝望的眼神有气无力地望着满洲人穿街过巷。忽然,一个士兵瞧见我腰间佩着的小匕首。那匕首是精钢所制,士兵识得是个宝,随即前来抢夺。当时我没有还手,尽管让他抢去,大顺朝的士兵尚且掳掠百姓,满洲人又能好到哪里去?”梅叔谋言语之间,对大顺朝的一切都充满怨愤。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把对我来说已不值一文的匕首,竟然让那个士兵掉了性命。他拿走匕首没走几步,一支利箭穿透他胸口。他倒地之后挣扎几下,便魂归西天。发箭的人是一位将军,他指着那士兵的尸体告诫所有部下,谁敢劫掠百姓一分一毫,下场如此!我满心惊诧,他说的不是满语,而是汉语,话明摆着说给在场的汉人老百姓听!随后,他将匕首还给我,不经意触碰到秀枝的脸,发现她全身发热,马上叫来部下将我们送上马车,又吩咐大夫给秀枝治病。本来,我的心已让无情的世道所粉碎,此刻竟有人将碎片拾起,呵之怜之,悉心抚慰。我讶然了,秀枝沉疴未去,当大哥的怎忍看她受苦?几天后,我得悉那位将军的名字,叫胡佳景桐。知道也罢,他是满洲人,我是汉人,永远不共戴天。秀枝高热退去,我趁将军府的人不注意,悄悄带她逃走,从此过上流浪的生活。我曾天真地想找严重光这个恶魔报仇,可一个不识武功、连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人,有何资格言及‘报仇’二字?或许,将军府要与我兄妹二人一生结下不解之缘。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饿得手脚无力,与秀枝一同倒在雪地里。待我再次张开眼睛时,发现周围环境十分熟悉,因为那是胡佳景桐的府第,坐在床边,仍是上次那个大夫,还有胡佳夫人。我担心秀枝,急急下床找她,可脚一着地,又几乎晕倒。大夫说,胡佳将军的部下发现我们兄妹时,雪地上只露出两个头和一只手。连天的饥饿,我和秀枝身体虚弱无比。但他叫我放心,秀枝也活过来了。”梅叔谋两眉稍舒,看得出他对身为满洲贵胄的胡佳景桐不但不生厌恶,反而渐生崇敬。
    梅晴川道:“胡佳将军是爹和姑姑的救命恩人,那他后来如何?”
    梅叔谋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胡佳将军和夫人自小长于满汉交界的地方,所以通晓满汉文字。夫人当时尚未生育,所以想收养我俩作为儿女。有术士说,我们兄妹虽然孤苦,但命不贱,能为胡佳一族带来好运。果然,第二年胡佳夫人便来梦熊之兆,年底诞下一子,取名德彪。”
    梅晴川暗诧之,先前听到胡佳一姓,心中已将胡佳德彪对上号,没想果如所料。
    梅叔谋继续道:“胡佳将军添子,他夫妇二人更信术士所言。胡佳将军亲自教我骑射刀剑之术。我虽然对他心存感激,但几年来没主动和他们说过一句话,甚至笑一下也没有。一天,夫人问我可有心事,我想起父母兄姐枉死于严重光手下,再也禁不住泪水。几年来心头积聚的凄苦与愤慨,一并倾倒出来。夫人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为我的遭遇落泪,又与将军讲了我的身世,声言将来帮我找出凶手,让我亲自手刃他。他们的承诺顿然教我明白一件事情,要报仇,必须借助他们的力量!我没有告诉他们仇人是严重光,因为那见风使舵的小人投降了清廷,封了大官。我要杀他,先得忍辱负重,慢慢寻找机会下手!”
    梅晴川道:“江湖上的人将爹骂为降清汉贼,原来爹是有这般苦衷!”
    “呸!”梅叔谋怒啐一口唾沫,“我依附胡佳将军,并不代表我是降清汉贼。况且,我兄妹的性命的确是他救的,此事天地为鉴,他有恩于我,就算我要报恩于他,亦是尽大丈夫仁义之举。汉人是人,满人也是人,孝悌忠义,无分彼此!没错,我和秀枝后来正式成为他的义子义女,身上穿的也是满服,但从未忘记自己汉人身分。秀枝长大了,我把我们的身世和遭遇告诉了她,她和我一样,将杀严重光报仇视为夙愿,每天鞭策自己!只可惜胡佳将军英年早逝,夫人亦随后去世,将军一职,由其弟胡佳景榕袭得。我和秀枝的境遇一落千丈。胡佳景榕本想将我兄妹二人逐出,后来见我们通晓武艺,有利用价值,便暂时留在身边。其实,我们随时都想离去,只是一想到大仇未报,什么不愿意的事仍旧昧着心一做再做。就因为严重光与胡佳氏时有接触,离开胡佳氏,下手就难多了。时运多舛,不久后胡佳景榕让秀枝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我们的计划亦付诸东流。”
    梅晴川急问道:“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梅叔谋怅然道:“秀枝渐渐长成一个相貌出众的少女,一笑一颦,尽让公子哥儿醉生梦死。有一次,她跟随胡佳景榕的夫人纽祜禄氏出外郊游,其间与一众江湖侠士邂逅。此事让胡佳景榕得知,命人追查,原来是‘关中五剑’!‘关中五剑’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胡佳老贼一心想翦除五人,五人一死,则封候封相不在话下。因此,他萌生出一条毒计。”
    梅晴川打断道:“姑姑穿的是满服,‘关中五剑’与满人势不两立,何以看上一个满洲女子?”
    梅叔谋轻蔑道:“五个色迷心窍的所谓大侠,怎敌得住过你姑姑的花容月貌?胡佳老贼正是看中这一点,偷偷对秀枝下了‘六合贞子’的大毒!六合贞子貌似女贞子,实质上是天下至阴至邪的毒药,专门毒害女子,服此毒者,表面并无异样,却一生不得与情郎有鱼水之欢,否则会血崩不止。可怜秀枝那年才十七岁。我恨不得将胡佳老贼碎尸万段,但六合贞子的解药在他手上,杀了他,等于完全毁了秀枝一生,于是,我又得忍辱负重。我作为大哥,竟然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真是猪狗不如!”说着,又一掌击在窗棂上。窗棂即时裂开。
    梅晴川亦忿然道:“胡佳老贼毒害姑姑,他日待女儿和爹一同将他千刀万剐!”
    梅叔谋越发激动,老泪纵横:“别人看来,秀枝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周旋于五个男人之间,极尽翻云覆雨、挑拨离间之事。关中五剑势成水火,土崩瓦解,正中胡佳景榕下怀。她说过,为了报灭门之仇,她愿意承受一切的痛苦。本来胡佳老贼用六合贞子害她,无非不想她假戏真做,坠入其中‘一剑’的情怀,但胡佳老贼始终狐生多疑,后来见秀枝与殷宜中接近较多,以为她动了情心,再无利用价值,渐渐萌生杀死秀枝的念头。幸好我早有预见,想了一个委曲求全之策,让秀枝暂时逃过一死。我对他陈说利害:‘关中五剑’因为秀枝而互相心存嫉妒,已非之前的铁肩好友。华千树和文丕德决心归隐,只剩下云氏兄弟与腥风寨。秀枝决心下嫁殷宜中,可使青旗镇与腥风寨矛盾更加尖锐,届时可以隔岸观火,待两处厮杀后,一举独得渔人之利!老贼细想也是,便信了我的话。”
    梅晴川将挂在腰间的画轴解下,递给梅叔谋。梅叔谋阅后冷冷道:“殷宜中色迷心窍,对你姑姑苦苦思量,找了个名画师画了几幅画像,只有一幅留在腥风寨里。那画师拿走其余几幅。事出巧合,画师后来遭江湖盗贼抢劫,命也丢了。画轴居然辗转间落到满洲人手里,然后成为挑起所有事端的祸根。这一切真是始料不及。殷宜中啊殷宜中,你所谓的英雄气概,最终被‘色’字头上那把刀废了。”
    梅晴川道:“爹可知道,殷宜中其实是好人!”
    梅叔谋冷笑道:“混迹江湖,凭意气行事的小毛头,能有多好?”
    梅晴川不服,争辩道:“他始终深爱看姑姑,从无异心!”
    “那是你姑姑的戏做得好!我和你姑姑见惯炎凉的世道,真心人万中无一。殷宜中算什么!”梅叔谋开始有点蛮不讲理。
    梅晴川思绪纷乱:殷宜中对姑姑一往情深,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从父亲的话可推知,姑姑很可能一直玩弄着殷宜中的感情。撇开亲情,爹和姑姑这样做,与胡佳景榕的行径不相伯仲,都是卑鄙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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