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神赋

第140章


    曦和看了他一眼,再将目光落在了悬河上。
    悬河水依旧亮晶晶地流淌着,没有丝毫杂质,与他们方才来时所见没有半点区别。
    唯独能够证明他们确确实实渡过了这条河的,只有队伍中分分明明缺少的人数。
    有人终于抛弃了执念,但那不是救赎。从他们踏入枉死城的那一刻起,已经失去了往生的机会。他们选择了追寻悬河的方向,永远消失。
    曦和不知道其他人在河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她已经可以确定,悬河水的存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洗脱人的心魔。
    可她方才所感受到的,却实实在在与之不同。
    天地大战已过去十数万年,她待在洛檀洲修身养性不涉凡尘,哪里还有什么心魔可言。况且,她虽然记不住方才涌现在眼前的那些画面,却能清晰地记起那种感觉。心底有深埋的种子抽芽生长,安静却极为迅速,每一片枝叶上都有清晰的脉络,她被迫仔细地看入那些茎叶里,画面便都卷成尖细的针刺入她的眼球。
    那都是她不想再去回顾的回忆。
    鬼差再次走上来,驱赶着因蹚过悬河而速度放缓的亡灵。
    她转过身,跟上队伍的脚步。
    枉死城之所以能够成为六界人眼中的凶地,是因为悬河能够洗去所有执念令人生无可恋。然而对她而言,却似乎是想要剖出她埋藏多年的心魔,令她直面一切不愿再触碰的禁区。
    ****
    悬河两侧的石像半寸都不曾挪动,然而那两双眼睛皆诡异地转了半圈看向斜下方,目不转睛地盯着浮在悬河上的紫袍男子。
    牛头缓缓地开口:“巫祝阁下,灵界早已与枉死城达成协议,八位长老不可踏入悬河半步,否则我们再不负责看守城门。”
    渺祝一身的风尘仆仆,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费力地仰起脑袋看向开口的那位:“老子没打算进去,老子是来找人的。”
    “尊神已入枉死城五日。”
    “我知道她进去了,不是来找她的。”渺祝喘了口气,道,“出了她还有谁来过这里?有个妖气很重的恶蛟,你们看见没?”
    “三万年来,除尊神外,无人入枉死城。”马面沉沉地开口。
    “那就好那就好,赶上了。”渺祝咽了口唾沫。
    论打架,他比不上曦和长渊弈樵广胤等一干人等,论隐匿,他比不上榭陵居,论闯祸,他比不上婴勺,但论脚程么,就连弈樵座下的八八都比不上他。
    他从天宫出来,一刻不停地赶了两天路,总算在曲镜之前到了。
    渺祝心下沾沾自喜了一会儿,还未待脑门上的汗被风吹干,便瞧见天际一枚黑点由远及近飞速射来。
    他定睛一看,唔,是条张牙舞爪的天蛟。
    曲镜的速度很快,瞬息之间便至悬河之上,庞大的身体在两尊石像前停下,迅速一卷,化作人形。
    他上前一步,直接无视了一旁来拉扯自己的渺祝,望向石像:“本君要进去。”
    仍旧是那冰冷的事不关己的声调,马面俯视着曲镜:“报上名来。”
    “妖君,曲镜。”
    “入枉死城必有一死。请进——”
    “进个屁!不准进!”渺祝一声怒吼打断了牛头的话,这才吸引了曲镜的注意力。
    曲镜转过头来,看向这横空出世的陌生人,俊美的面容因昼夜赶路而刻有风霜,此刻更是分毫不掩饰杀意:“你是何人?”
    “你甭管老子是什么人,反正这枉死城你不能进。”渺祝掠至其身前将他死死拦住。
    曲镜眯了眯眼睛,语气冰冷而愤怒:“不管你是谁,耽误了本君要事,必将你碎尸万段。”
    “你当老子怕你啊。”渺祝最见不得别人威胁自己,刚反驳回去又想起现在不是该吵架的时候,话锋一转,道,“不行,尊神已经进了枉死城,你再进去也是白搭。老子好心好意救你一命你不领情就算了还骂人,你进去了又怎样?枉死城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能出来。”
    “你怎知曦和入了枉死城?”曲镜面色陡然冰冷,二话不说便拔出红鲤剑直指渺祝咽喉,“你究竟是何人?”
    渺祝被这家伙半句话讲不通便要动粗的行径气得牙痒痒,碍于实力悬殊也不得不自报家门:“老子幽都巫祝,受弈樵上神之托,特来拦你以免误入死地。尊神之命自有她自己保着,你若进去别无二话就是一个死字。”
    然而曲镜的敌意丝毫不减,红鲤剑反而更进了一尺:“滚开。”
    渺祝此时也没法在意他的无礼,上前一步:“不行,你给老子回——”
    “滚开!”曲镜完全没有继续听他说话的意思,长剑冲着渺祝兜头劈下,后者飞快闪躲,然而就是这一瞬,河面上的枉死城门打开,曲镜再次化身天蛟,直接撞开渺祝,向下冲去。
    渺祝被撞飞数丈,眼睁睁地看着那城门在蛟尾后闭上,然后逐渐下沉,再次消失在悬河中。
    他一口牙几乎要咬出血来。
    狠狠地瞪着牛头马面:“你们好,你们好,人命不当人命,这辈子就守着这死城罢!”
    两尊石像纹丝不动,只有沉重却淡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守城者不论是非,入者放之,便是吾等职责。”
    “职责个屁!”渺祝难得地动了真怒,“老子总有一日要把你们拆了,让这枉死城再不入半个活人。”言罢狠盯了一眼河底,摔袖迅速离开。
    风寂,两尊石像仍旧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上面爬满了青苔。
 第132章 万载情失
    枉死城不知究竟有多大,夜空中漫天的长河闪烁耀眼,却不是星辰,无法辨别方向。
    又是三日过去。
    曦和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躯体的位置,心下隐隐有些担忧,不知如此走下去究竟何时才是个头。而安魂伞却始终没有下落,只是她有一种直觉,悬河与安魂伞作为枉死城中最重要的两个东西,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既然肉身无法靠近悬河,那么或许保持这种状态才是最好的方式。
    她已经推算出他们行走的规律,并非朝着一个方向闷头向前,而是在直线上有些许的偏离,如果这样一直走下去,或许最终她还能回到最初来到此地的位置。只是枉死城委实太大,即便是绕着圈子走,也不知究竟要到猴年马月。他们每三日才能遇见一次悬河,其余时间皆是满目的荒芜土地,上方是浩瀚璀璨的冥河,她甚至怀疑过朽翁是不是诓了自己,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朽翁的目的很明显,他想要她死在枉死城里,而且他知道,她在得到安魂伞消息后必然会只身来到此地,这是一个铁局,再欺骗她便没有任何意义。
    她数过了队伍中的人数,最初包括她仅仅二十个人,在第一次经过悬河时死去了五个,半途中添了两个,第二次死了三个,添了四个,眼下十八个人,但永远都不会变成零。有人洗脱了心魔,又有新鲜的死灵添进来,而这只是一支小队罢了。这偌大的枉死城中,有不少这样的队伍,虽然她沿途所见不多,但每每仰望冥河,都能够感受到接二连三的亡灵踏入这不归之地。
    人的心魔,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她忽然想到了榭陵居。
    那个人的避世与弈樵不同。人生在世,有谁不是磕磕绊绊过来的。榭陵居遭逢大变,在碧虞山十数万年孑然一身修身养性,却最终走到了这个地步,而弈樵虽同样地退隐三界不问凡尘,却是真真正正的洒脱。
    一般情况下,天族人的生命力都很顽强,而过分顽强的代价便是无法往生,死后皆化作星云雨露消散在六界,没有尸身,没有魂魄,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天地大战中死去的天族人是有史以来最多的,在那之后,天界的灵气旺盛了好一段时日,皆是死在战争中的前辈所化,尤其是父神与母神。因此虽然在那一场浩劫中天界受到的损毁最为严重,却偏偏很快将煞气压了下去。
    而榭陵居不是天界人。他是六界中的异数,在他之前,无人有这般杂糅的血统,在他之后,亦无第二人与他相同。因此无人知晓他死后会不会留有魂魄借以往生。倘若有,或许,他亦会来到这枉死城罢。
    曦和的眸中倒映着广阔无垠的冥河,有星星遥远地闪动。
    这一路上,她将一切皆看在眼里。不是所有人在生命的最后都会选择放下执念,有些人即便到了灵魂气尽之时亦不肯随悬河丢弃心魔,只能在最后关头魔化,变成厉鬼,最后被鬼差烧死在悬河里。
    虽然只是极少数,然而那种残酷可悲的景象,足以让她震撼。
    地狱的业火燃烧,帮人洗脱今生的罪行,却不会再给他们回头的机会。那是最为残忍的刑罚。
    榭陵居执念之深,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曦和几乎不需要思考,脑中便会浮现榭陵居的魂魄最终在悬河中燃烧殆尽的场面,心中蓦然涌起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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