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神赋

第169章


    桌上点着昏暗的长明灯,曦和睡在床褥里侧,面向墙壁侧身睡着,直到身侧传来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她才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去,看了息衎一会儿,然后捏了一个诀,点进他的眉心,确认他不会再醒来后,才坐起身,将他也扶起来盘腿坐在床上,自己坐于他的对面,双掌掌心白光凝起,绕至他的周身。
    在大地动之前,她虽然知晓息衎体内有东西,却因被牢牢地封印住而无法探知究竟是何物,但在那血雾满城的景象后,她根本不需要任何反应的时间,便知道那是来自阎烬的气息。经过后来几次不着痕迹的探查,她几乎已经能确定,在息衎的体内存在一部分阎烬的元神,这部分并不小,但绝不是全部,而且在创伤之后的元神变得极度虚弱,只是在他班师回朝的路上出现了某种意外,导致封印被冲开了个豁口,然后那元神便开始入侵息衎本身的元神。
    自从发现了这个东西,她便整日想着这件事,若息衎只是个普通凡人还好,可他偏偏是天族太子,还是邺战的后裔,这不得不让人匪夷所思。于是,一个很可怕的猜测逐渐在她的脑内形成,这么多年,阎烬的元神在息衎的身体里被滋养,甚至不止息衎,还有现任的天帝以及之前的那些人,而始作俑者所为的就是等待成熟的时机重返六界……倘若真是如此,仅仅这些元神是不够他复活的,那么剩下的又都在哪里,会通过怎样的手段合而为一。
    或者让息衎体内的封印出现变化就是其中的第一步,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动作在悄然进行。
    别说息衎现在还是个凡人,即便他百年之后归位做了天族太子,甚至日后做了天帝,也扛不住魔神的压力。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阎烬,即便是现在的她,也强不过当年全盛时期的魔神,遑论他人。
    而这些都不能告诉息衎。
    她太了解他的性格,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骨子里却刚硬至极,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情,放在眼下还好,若是将来回归神位想起此事知晓了事态的严重性,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由她亲手将那元神抽出来,自己保管,或者毁掉。
    此时息衎的整个身体都被白光覆盖,皮肤泛着莹莹的光泽,如同打磨到一半的白银表面。法力温和却不容抗拒地通过身体渗入他的元神,触碰到深处那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元神之间的接触是最为深刻的,时隔十万年,当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熟悉得深入骨血的气息,魂魄都颤抖了起来。
    这些法术是她这两年钻研古籍新学来的,虽然之前演练过许多次,使用起来并不觉得生疏,却并未在真人身上试验过,因此有些不畅。
    换句话说,她遇到了阻碍。
    阎烬的一小半元神似乎是牢牢扎根在息衎体内的,如同一张巨大蛛网中心趴着的蜘蛛,只要稍一动作,便会牵动息衎自身的魂魄,她根本无从下手。
    额上渗出涔涔冷汗,曦和手势一变,试图先将他们的元神分开。
    而这一刻,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原本封锁得严密的沉重阀门,澎湃的魔气从那元神中逸散出来,穿过息衎的身体,浸过曦和的感官,以海面上潮水涨落的速度,迅速漫出房门,在曦和看不到的地方,染红了岛上深白色的灵气,几乎淹没了整个洛檀主岛。
    屋外草坪上嬉戏的雪兔纷乱逃窜,草木枯萎,海面上的鱼翻跃后潜入深海,连海浪都向外泼出去。从上往下看,整个洛檀洲都被蒙上了一层血色薄纱,在夜幕下呈现出黯淡的深红,且那薄纱的范围在不断地扩大,只有白笙的枝叶与藤萝精魄在血色中莹莹地泛着光晕,宫宇内长廊上有昏黄的灯光。
    屋内,视线中的一切皆带着淡淡的血色,曦和并不害怕魔气,可这种气息却令她窒息。
    息衎体内的元神开始反抗,随着剥离的过程牵引起他的魂魄,这明显影响到了他的躯体,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但曦和并未因此而罢手。
    她闭着眼睛,眉头紧蹙,全神贯注于他体内的变化。她必须尽最大的努力不伤害到息衎自身,元神乃神仙之根基,在神仙活着的时候,元神的损害是不可逆的,即便肉体灰飞烟灭也决不能伤到元神,否则后患无穷。可越进行下去,阎烬的元神便反抗得更厉害,于此同时,息衎的魂魄竟似是要将其保护起来一般,二者之间扎根越深,待她再要施力,却已然无从下手。
    此时施法已至一半,不是说撤就能撤的时候,她已尽全力保住息衎的元神,嘴唇发白双手微微颤抖,却根本不敢再施力,阎烬的元神抓得太紧,她根本不可能在保住息衎的前提下将其剥离出来,要么将其抽出,息衎受重创,要么放弃,保全他的元神。
    这根本不需要选择。
    曦和霍然睁眼,双掌当即撤去,白光溃散,反弹回来击在她的胸口,她立刻一口血喷出来。
    息衎倒下去,面上痛苦之色逐渐消失。
    曦和面白如纸。
    捂着胸口坐了好一会儿,她变幻手诀调理内息,直至背上的汗都干透了,才慢慢地睁开眼。
    房中仍存淡淡的血雾未散,她闭了闭眼,起身下床洗了脸,将染了血的被褥和衣裳换掉,才重新躺下来,靠着息衎的手臂歇息了。
    笼罩洛檀洲的血色薄纱在海风下渐渐地散去,第二日金乌东升,明亮的阳光洒在仙乡的土地上,一如既往的明净纯澈。
    早晨是息衎先醒的。
    醒来时自己有点头疼,想要翻个身却注意到曦和抱着自己的手臂,被子没盖好,肩膀都露在外面,如同忍耐着寒冷一般,身体微微蜷缩着,像是一个寻求安全感的姿态,嘴唇苍白干涩,竟似是受了内伤。
    他微微一惊,然后皱了皱眉,转头望了望室内,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寻常的。虽然手臂发麻,他却并未挪动,只用空着的那只手将被子给她往上提了提,曦和却动了动,醒了。
    她微微蹙着眉,睡眼惺忪地看了息衎一眼,然后又重新阖眼。昨夜她睡得极不安稳,因此一点点挪动便将她弄醒了,此刻正困得很。
    息衎瞧出来她犯困,用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将那被她抱着的手臂抽出来,转而翻了个身将她整个人楼进怀里,陪她继续睡。
    接下来的几日,二人都在静养中度过。
 第160章 却之不恭
    曦和终于接受了自己无法将阎烬的元神从息衎体内抽出的事实,养伤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心情从层层重压之下调整好,二人在洛檀洲惬意地待了一阵子,便回了凡界。
    她已经决定了,既然阎烬暂时无法借息衎的身体复生,她便好好地同他过日子。息衎是她这十余万年来唯一倾心爱过的人,这一切都水到渠成,在这凡界的短短数十年,她理当让他有尽量快乐且充实的人生。
    两年的时间过去,大翎发生了很多事情——诸侯割据,士族百姓起义,夷狄搅扰入侵,朝廷贪腐成风,却几乎与他们无关。息衎身为皇室中人,且幼年在皇宫中以及后来在白鹤仙人座下所接受的观念皆是报国安民伸张壮志之事,即便与曦和久居世外,也无法改变他的坚持,因此每每朝廷有差使派下来,他皆一一尽心尽力去办,于朝野内呼声也渐渐高了起来。而这一点坚持与平时对师尊百依百顺的息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曦和虽然有些反对他将心力扑在政务之上,却也意识到自己意外地很欣赏他的坚持,她喜欢息衎在她面前的这种清晰的差异。
    最先是江疑开始起哄他们二人成亲的,其实是说中了息衎的心声,但曦和起先听见这个提议之时尚有些愣怔,毕竟洪荒时候是没有成亲这么一说的,直至天宫建立起来才逐渐有了这个规矩,但她却并不怎么熟悉。于她而言,成亲不过是一个仪式,毕竟两个人真真正正在一块儿才是正经,成不成这个亲实际上是无所谓的,然而息衎见她那个反应,却并不晓得其中原委,只当她还要斟酌,便暂时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二人在山上的日子过得很是平淡甜蜜,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息衎体内阎烬的元神日益强壮,竟有势不可挡之意。曦和察觉他日渐浅眠,且心情易浮躁,就连清心咒也平息不下那股莫名的烦恼,然而她根本无计可施。夜里休息时,她偶尔于梦中醒来,总觉得息衎在一边注视着自己,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她只装作仍旧睡着,不愿意直接面对他的疑问。
    与此同时北方夷人大举入侵,早已国库空虚兵力软弱的大翎几乎没有招架之力,顽抗之后仍旧战败,丢了无数白银与北部十三郡。连年的战火让百姓苦不堪言,而这一次的失败则超越以往任何一战成为了大翎史册上最大的耻辱,民间留言自三年前的大地动便从未停歇过,说是为政者昏聩无道惹怒上天以致天罚,如今对皇帝和朝廷不利的传言再次甚嚣尘上,无数的奏折每日送至皇帝与三公的桌案上,朝中官员每日焦头烂额用尽各种手段却始终无法平息流言,最终皇帝想出一个法子,便是在冬至之日于圜丘进行祭天,一是稳定民心,二是希望心中所求上达天听,祈求上苍保佑,扭转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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