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神赋

第178章


这一等便等了七日,曦和才恢复了些神智,可因伤重又不曾进食,醒来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当时息衎正坐在床边,她睁开眼睛才看见眼前人的轮廓,便飞快地挣起身子往后躲,后脑勺磕在床头的柱子上,把息衎吓得半死。待她回过神来看清了,知道这是息衎,才渐渐地平复了呼吸,但想起昏厥前所经历的那些事,又不由得紧张起来。
    息衎想伸手给她揉一揉脑袋,却见她往后躲了一躲,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然后收回去,谨慎地立在床边,不敢有下一步的动作。
    曦和闭了闭眼睛,想要说话,嗓子却干涩无比,语声变了调。息衎连忙倒茶给她。
    她算是渴死了,直接一口气将水喝完,息衎再给她倒了一杯,又喝完,然后才捧着第三杯茶,小口地呡了,靠在床头定了定神。
    息衎始终没说话。
    曦和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中虽然有些烦躁但并未表达出来,毕竟这孩子尚且什么都不知道,于情于理,她都没有任何事可以怪他的。
    “我睡了多久?”
    “七日。”
    她看着息衎眼下的青色,沉默了片刻:“辛苦你了。”
    息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不接话,曦和身体仍旧疲惫且心绪尚且芜杂,亦没有开口的欲望。
    好半晌,他才开口:“师尊,你为何不怪我?”
    曦和转首看他,已经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大却形容憔悴,站在那里,竟然像多年前犯了错在她面前低头认罚的孩子。
    她的心情很复杂。其实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迷茫最缺乏安全感的其实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他。然而即便到现在她也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恐惧,她害怕他有朝一日真的会变成阎烬,就像那天晚上,那样的事,即便放在从前阎烬也不曾对她做过,她不敢相信,也害怕接受。
    她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另一只手捂了捂额头,并未正面回答他的话:“对不起。”
    息衎颤了颤。
    曦和想了很久,才决定该说什么:“我——”
    “我可以走。”息衎却飞快打断她。
    她愣住,抬起头:“什么?”
    “发生这样的事,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可以接受。如果你不想再与我在一起,或者你不爱我了,我都可以走。”息衎的语气冷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早晨太冷树叶上打了霜,“当初是我先动心的,我承诺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害,是我违背了自己的话,你可以赶我走。”
    曦和整个人都怔住,那些复杂的情绪一下子都没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音:“谁说了要赶你走?”
    “我做错了事,而且不可挽回。我知道我已经不止一次伤害你,如果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不如现在就分开。”他看着她,竟然是要她认真考虑这个提议,“师尊,你不是也在害怕吗?”
    曦和看了他很久,然后慢慢地道:“我都被别人伤成这样了,你还要丢下我一个人?”
    这回轮到息衎怔住,他望着曦和的神色,忽然就手忙脚乱了:“不是,师尊,你弄错我的意思了……”
    “你觉得我们在一起就有包袱,你觉得离开就能解决?”她的声音微微提高,“那你现在就走,出去!”
    “师尊,我……”
    “我可从来没教过自己的徒弟逃避,你既然这样想,那就不配做我的徒弟。你给我滚。”曦和情绪激动的时候更显得嘴唇发白,她推了他一把,“你给我出去!”
    息衎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见她自己也失力跌在床榻上,又赶忙去扶,却被她决然地推开。
    曦和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敌人,一个手下败将,脸色苍白却带着怜悯和讥诮:“息衎,我现在确实后悔了。你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夫妻。”
    息衎毫无疑问被她给刺伤了。曦和也知道这一点,但他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对不起。”他忽然弯下身,紧紧地抱住她,将她勒得几乎窒息,重复道,“对不起。”
    他一直如此,一切情感都藏在心里,不善表达,言语贫瘠得近乎悲剧。但她能够懂得他,否则他们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曦和的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早已盈眶,但仍咬着牙强装冷静:“‘对不起’?如果你是因为咬了我一口害我受伤说这个话,那大可不必,反正你也要走了,我养个万把年还怕养不回——”
    “我不会离开你。”他打断她,语调低沉而颤抖,“我会尽力……只要能陪你一起面对。”
    曦和闭了闭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她忍了很久,睁开眼,抓着他背后衣裳的手紧了又紧,最终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字:“嗯。”
    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息衎不在了,或是他不再爱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而这一刻,她才认真地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在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从前有父神与母神,甚至有弈樵和阎烬,但与他都不同。她觉得,此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令她愿意依赖,愿意倾尽一切去守护,同时也守护着她。
    此事告一段落。曦和最终还是没有回洛檀洲,原因无他,只是她知晓此番自己伤得过重,即便回到洛檀洲也不是一两日便能将养得好的,不如在凡界慢慢地休养,陪着息衎过完这一辈子,再回天界。且她始终记得,息衎乃是正经天族太子下凡历劫的,命中注定有一大劫,而此刻那大劫却还不知在哪里,至少她得陪他渡过那劫难才行。然而她并不知道,倘若此时她径自回洛檀洲,息衎或许能够在凡界孑然一身就此孤独终老,或是平淡地娶妻生子走完一生,但偏偏她选择了留下,大劫便避无可避地开始运转了。或者说,其实她当初决定来天祈朝,决定收那名在悬崖边被狼妖逼至穷途末路的孩子为徒时,此劫便已注定要发生。这不仅是他一生的劫难,亦是她的情劫。
    自从那一次喝足了血后,息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发作。但这一次他不会像上次那般天真,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体内蛰伏着某种东西,是他现阶段所不能抗衡的。同时他发现自己开始迷恋曦和的血液,这与元神之间的博弈无关,而是尝到了甜头就会上瘾,并非必要,却能清晰地感受欲/望的存在。每当她靠近自己,他都能够感受到血液里的喧嚣,这时他便会借口暂时与她保持距离,以此克制自己的欲/望。曦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也会在适当的时候与他保持距离,二人连同房的次数都少了。
    但他们的感情并未因此而便得寡淡,或许是因为在白旭山顶她醒来的那时表现出了对息衎的依赖,或许是在争执中获得了勇气,后者似乎感悟到了一些新的东西,而这些都不着痕迹地表现在他的言行举止中,在曦和眼里,他仍旧是那个在自己门下拜师学艺数年的弟子,亦是朝夕相处的结发之人,又似乎有一点不同了,而她喜欢这一点变化。
    二人很有默契地不提关于元神的事,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幸福。直到有一日,息衎入宫见了皇帝,在回程时,遇见了柳凝霜。
 第169章 念断花期
    他正独自出宫门,朱漆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因外臣不可乘车马出入宫禁,宫门处常常有外客驻留,他并未加以注意,径自向前走。然而从那马车里头走下来一个人,正是柳凝霜。
    柳凝霜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下了车,立刻便瞧见了孤身一人的息衎,走上前来见礼:“平王殿下。”
    息衎正望着天色,烈日当头,算着时辰觉得这时候回王府陪曦和用午膳已经有些晚了,正急匆匆地赶着时间,便草草地应了一句,继续向前。
    然而柳凝霜很快叫住他:“殿下请留步。”
    出于礼数,他只好停步,回过身来:“柳小姐。”
    柳凝霜看了看他的神色,微笑道:“看殿下行色匆匆,难道有什么急事?”
    息衎望了一眼天上,暂时平下心境,道:“无甚匆忙的。柳小姐可有何要紧事?”
    “我并无甚要紧事,只是看殿下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奈何始终未得机会相询。若殿下遇见了什么难题,或许能与我诉一诉衷肠,兴许我亦能为殿下排忧解难也未可知呢。”
    “多谢柳小姐好意,不过我并无甚难处。”息衎友善地笑了笑,“我看柳小姐这是要进宫,若是耽误了就不好,我还是先行告辞了。”
    “若是家中有人等候,殿下自然着急。而能让殿下如此牵肠挂肚,白姑娘委实有福气。”柳凝霜浅笑。
    皇帝并未将息衎早已成亲之事公开,但柳凝霜与息衎私底下有来往,却是知道这个事的。
    息衎虽然察觉她此时的语气有些微妙,但并未在意,只拱手告辞,转身便走。
    然而柳凝霜在他身后说了一句话——
    “殿下可知,神仙在流血时是何感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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