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公主

第124章


这一重大机密原本只有东方朔等极少数人知道,只因为管敢原先是雌剑的主人,一直念念不忘要夺回亡父遗物,东方朔从司马琴心手中取回雌剑后,将剑上交给皇帝,同时也请李陵将真相告诉了管敢,用意无非是打消他期冀有一日能夺回雌剑的念头。管敢得知原来雌剑背后有这么多秘密,自然不敢再心生妄念。但当他投降匈奴后,这一消息立即变得极有价值。
  且鞮侯单于得知高帝斩白蛇剑不仅是大汉镇国之宝且内中隐藏有巨大财富后,喜出望外,立即派人前往长安,谋划夺取雌剑。但雌剑已经被皇帝收藏在甘泉宫中,即便是重臣也难以接近。管敢又出主意,据他推算,那藏宝图一定是藏在雄剑剑柄中,如果能造出一柄新的雌剑,只要形状跟原先那柄一模一样,就能与雄剑契合成为一体,从而打开机关。且鞮侯单于由此对管敢刮目相看,因他原先就是雌剑的主人,特意命他主持此事。管敢画出了雌剑的样子,又请单于派人到汉地掳来几名手艺高超的铁匠,因时间过去已久,他记忆中的尺寸未必准确,所以需要高帝斩白蛇剑做比较。且鞮侯单于也放心地将高帝斩白蛇剑交给他掌管。
  高帝斩白蛇剑的藏处自己冒了出来,虽然省去了打探的力气,但管敢主持的铸剑所日夜有人看守,以李陵囚徒的身份,实在难以接近。他也曾经想过不如先假意归顺匈奴,好另作他图,可“投降”二字实在说不出口,汉人最重名节,更何况他这等名家子弟。他也尝试要找管敢谈一谈,但管敢似乎早猜中他心意,命兵士不准他靠近铸剑所。李陵无奈之下,决意利用且鞮侯单于的女儿夷光公主。他被押送到王庭后,夷光对他多有照顾。丁灵王卫律甚至曾经几次在言语中暗示,只要李陵投降,且鞮侯单于愿意以夷光下嫁,李陵始终只是默然不应。他知道夷光一直感激他当年的营救之恩,甚至有心偷偷纵他逃走,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他也不想利用这名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匈奴公主。
  这一日,李陵让看守请夷光来到毡帐,正踌躇着要如何开口时,卫律蓦然闯进帐来。李陵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隐隐觉得不妙,问道:“出了什么事?”卫律迟疑着道:“汉地刚刚传来消息,李君的母亲、妻子,还有堂弟,已经……已经……”
  李陵见他欲言又止,心中更加不安,忙催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卫律咬咬牙,道:“汉朝皇帝族诛了李君全家。”
  李陵一时愣住。大汉律法严酷,族诛的事在朝野间并不罕见,名臣如韩信、晁错、主父偃均受族诛之刑,大名鼎鼎的关东大侠郭解也被族诛,但族诛历来是用于罪名极大的罪犯,跟他李陵又有什么干系?就算是皇上相信了他投降匈奴的谣言,也顶多是将家属没入官中为奴,何至于族诛呢?
  卫律看出了李陵的疑惑和不信,忙道:“这样的大事,我可不敢欺骗李君。听说全是因为因杅将军公孙敖为脱罪才谎言诬陷李君。”当即说了公孙敖之前兵败于左贤王的情形。
  李陵不等他说完,即忽忽若狂,像疯子一样奔出毡帐,用头往马桩上猛撞,直撞得额头鲜血淋漓,血流满面。卫律追出帐来,见李陵有自残的企图,忙命人上前抓住他。数名匈奴兵士拥上来,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制服李陵,将他手足绑起来,重新拖入帐中。
  李陵拼力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绑绳。他最终放弃了徒劳的反抗,瑟缩在帐角,发出嘶哑而撕心裂肺的恸哭声。那是许多匈奴人生平所听见的最可怕的最瘆人的哭声。
  北风陡起,如雷霆万钧般碾过大地。冬夜格外漫长,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令人胆寒的漫漫长夜。所有人都都在簌簌发抖,也不知道深入骨髓的阴气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那颗冰冻的心。凄厉的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胡笳的调子,仿佛人世间微弱而凄惨的哀怨声。无言的悲哀更像这黑夜与寒冷,紧紧地笼罩在许多人的心头。
  极致的遭遇总是衍生出极致的惨烈。为了抚慰注定的悲凉和幻灭,也为了迎接未来的希望与曙光,只能靠自身在生命中不懈地抵抗。
  李陵形容枯槁,肝肠寸断,每日处于一种持续的煎熬中。他的生命运转比别人快几倍,十年比一生更跌宕——先是失去了最爱的女人,接着失去了至亲的亲人。他自己更是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从此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国,恍然一片离开树枝的树叶,彻底失去了依附,无论如何飘零,最终也要干枯死去。
  他长久陷入似真似幻、似梦似醒的空虚里,犹如跋涉在一片沙漠上,脚下松软,有一种随时坠入无底洞穴的恐惧。他的心灵被人世间所能想象的最大的苦痛搅动着,他的全身散发出死灰的味道。就算瞎子也能看出,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生的意念,不愿意再活下去。
  管敢进来毡帐的时候,李陵正缩在墙角坐着。他整个人完全蔫了下去。原先明朗的、红润的脸深陷了下去,瘦得脸颊完全突了出来,苍白得可怕。以前那双锐利有神的眼睛变得呆滞,只是死死地看着昏暗的角落。
  管敢走近他身前,蹲了下来,道:“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将军节哀。太夫人生前待我很好,听到她的死讯,我也很是难过。”李陵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管敢道:“我知道将军恨我,对此我也不敢多辩解什么。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将军,害死太夫人和夫人的罪魁祸首是李绪,他一直在教单于如何布阵对付汉军。公孙敖大概也是听说有李姓将军在为匈奴练兵,模棱两可地便以为是将军你。春季时,单于要举行一场阅兵仪式,据说还预备当众封李绪为右校王,由他担任主帅,带兵攻打汉地。将军,难道你不想为太夫人报仇么?”
  李陵依旧只是盯着角落,面无表情,恍若未闻一般。管敢甚是无趣,只得悻悻起身,道:“将军好好保重身体,改日我再来探你。”
  李陵又发了半天呆,终于挣扎着坐起来,叫道:“来人!快来人!”
  正巧卫律进来,问道:“李君有事么?”李陵道:“单于人呢?我要见他。”卫律道:“单于正在大帐中议事,李君有话不妨告诉我,我会转告单于。”李陵冷然道:“我有话只对单于说。”
  这是李陵被俘以来第一次主动要求见单于,卫律不敢怠慢,遂带他来到单于大帐外,又道:“这就是单于大帐了。李君该知道规矩,你仍然是汉臣的身份,要进帐见单于,须得用墨将脸涂黑。除非你现在投降,那么这一套就可以免了。”李陵毫不迟疑地道:“我愿意投降。”
  卫律大喜过望,忙领着李陵进来大帐。且鞮侯单于正在与左贤王狐鹿姑、汉降将李绪等人商议春季入侵汉地事宜,听说李陵终于肯投降,极为高兴,亲自走下来扶起李陵,安慰道:“将军不必为亲人之死太过伤心难过,我一定会亲自为将军寻一门好亲事。”
  李陵道:“家室之事就不劳单于费心了,不过臣有一个请求,希望单于能答应。”且鞮侯道:“好,你说。”
  李绪一直不敢正视李陵,忽听到李陵投降还有附带条件,料到他必然是要让单于杀了自己,忙道:“单于……”且鞮侯却挥手止了他,笑道:“只要能得到李陵将军,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李绪登时冷汗直冒,只得乞求地望着李陵。李陵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躬身道:“臣想去趟乌孙,请单于允准。”
  且鞮侯原也以为李陵是要求自己杀死李绪,不料却是如此简单的一个要求,大是意外,问道:“将军去乌孙做什么?”李陵道:“楚国公主刘解忧是臣的旧识,臣想见她一见。”
  且鞮侯见李陵连如此隐秘的男女之事都肯当众说出,足见胸襟坦荡,很是欣慰,道:“好。正好夷光一直吵着要去乌孙探望奇仙,你便装扮成公主的随从,跟她一起去。”李陵道:“是,多谢单于。”
  走出单于大帐时,李陵不由自主地仰头望天,天如灰幕,竟无半点阳光,似乎又有一场大风雪要到来。他转而凝视西南方向,心中发出一阵悲切的呼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解忧,你会原谅我吗?”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凛凛寒风抽打着脸颊,滚滚黄沙溶进了泪水。梦醒泪干,过去的只是梦魇,眼前的才是真实——无情而冷酷的冬季来到了。
  冬日的夜色降临得格外早,才是黄昏时分,乌孙都城赤谷城内的灯火已次第亮起,一帐帐渗透出光亮的毡房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外沉重。
  雪如鹅毛似的飘洒,地上积雪盈尺,天地早已白茫茫一片,遮住了尘世的喧嚣和纷乱,使大地显得宁静而高远。
  乌孙是西域大国,赤谷又是都城,平时大街小巷中往来商人如织,真个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如今到了冬季,不仅商旅驻足,就连城里人也绝少出门,全躲在屋内烤火取暖去了。
  外号“肥王”的乌孙昆莫翁归靡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熊皮上,一边摸着肥胖的肚子,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右夫人刘解忧逗着两个孩子玩耍。他从堂弟军须靡手中接任昆莫位子时,也按照乌孙习俗接收了左右两位夫人——匈奴公主奇仙和大汉公主刘解忧。他是真心地爱解忧公主,两人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长子元贵靡和次子万年。当然,他跟奇仙公主关系也不差,生下了一个儿子乌就屠。
  外面天寒地冻,昆莫毡房中却是暖意融融,香气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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