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

第37章


要为八连请功,为郭恩志请功!……”
  ——胜利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形势越来越严峻:全团战斗力不断被削弱,敌人攻势越来越猛,不少阵地已被敌突破占领……
  当晚,团指挥所接到命令:北撤至第二线防御阵地,凭借高台山险峻的地势继续阻击敌人。
  高台山之战,五六三团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战斗最艰难的时刻,各营连阵地频频告急。最后的预备队也拉上去打光了……
  无奈,便将打光了炮弹的迫击炮连开上去增援;迫击炮连上去不久,阵地又被敌人突破,团指挥所又把高射机枪连调上阵地当步兵使……最后,团里又把一些机关干部组织起来,一部分充实到连队作战,一部分负责抢救伤员,搬运牺牲烈士的遗体……到后来,五六三团营长、教导员一级的干部也都操起了冲锋枪,亲自进入战壕阻敌……
  ……大雨又没头没脸地浇下来。高台山后侧靠近公路的山坡上,五六三团指挥所的人们淋着雨,守在报话机和电话边……大雨中,敌人的进攻暂时停止了,但炮击却更猛烈。轰隆轰隆的炮声震得大地痉挛不已,眼见得高台山上成片的树林被炮火炸平……
  团长马兆民和政委刘炎田各自裹着一件水淋淋的皮大衣,坐在雨水飞溅的山坡上,内心焦灼不安:阵地上的战士怎么样了?又牺牲了多少人?各营连阵地还能坚守多久?一旦部队伤.亡太大而后援不继又该如何?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涌上心头,缠绕着他们的神经……
  风大雨猛,想抽烟无法点火,刘炎田熬不住,便揉碎一截纸烟,把烟丝扔到嘴里咀嚼着。日日夜夜露宿山林,没有粮食,靠野菜充饥,风雨时时摧打着饥饿的人们——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人痛心不已的是一批又一批战士的牺牲,而这些牺牲能否最终换来铁原阻击战的胜利,却让他心里没底——由此带来的内心痛苦的熬煎,在刘炎田这位三八年投身革命战争的指挥员的经历中,是最难忍受的一回……在整日刮风般的枪炮声中,他不知看过多少次手表。但是秒针似乎被磁石吸住了,总是停留不动。他盼望日头落山,盼望夜的来临,盼望今天残酷的血战迅速成为过去……从此,他深探地品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刘炎田嚼着辛辣的烟丝,也嚼着这残酷的日子。明天将会怎样呢?他想到最严重的结果:一旦指挥所前方的阵地被突破,那么就意味着一切都将结束。那时,他和团长都必须抄起压满子弹的冲锋枪,带领团指挥所的全体人员,迎向敌人的炮火和子弹……
  想到这里,刘炎田瞥了一眼身旁的一株小油松——被雨水浇得翠绿的油松显得格外鲜嫩,油松的枝杈上挂着两支冲锋枪——那是他和团长给自己准备的。
  “老马,”刘炎田转脸望着马兆民大声开口道,“咱们得有最坏的打算呀!”
  马兆民正透过迷蒙的雨帘,望着山上炮弹爆炸掀起的烟雾,双眉紧锁口听到刘炎田的话,一扬头说:
  “还剩几百人,守十五公里长的阵地,粮弹运不上来,减员得不到补充……最后的结果无非是拼呗……反正没命令就得死守着不能撤!”
  马兆民说的是实情。二人沉默了。只听得雨声飞溅,炮声隆隆……
  “唉,要是我这一百多斤不扔在这儿,回去以后,先喝它一大盆热乎乎的小米粥……”马兆民叹道,“一想起热乎乎的小米粥,战这心里就跟小猫爪子在挠似的痒痒……你呢,老刘?你想干什么?”
  “打完仗,我就想找个热炕头,睡它一天一夜。”刘炎田说,“没热炕头也行,只要是块干燥的地方,裹着大衣一躺,什么也不想,痛痛快快地睡一大觉……”说到这里,刘炎田不由地想起从北汉江撤向涟川的路上,有一夜,他困得忍不住,就胡乱倒在一个炮弹坑里裹着大衣睡了一觉,醒来后才发觉身旁不知何时被炮弹炸死了两个战士,自己跟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一起……
  这两位团长和政委希望得到的东西原本是极简单而自然的人生基本需求,但在眼前这严酷的战场上却显得近于奢侈……正当他们为此而生发出憧憬与渴望之际,置于弹药箱上的电话机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是师长张英辉打来的电话——奉上级指令:六十三军铁原阻击历经十二昼夜,迟滞了敌人的疯狂进攻,掩护了东线部队的转移……任务已经完成,可以撒往伊川地区休整……
  听到这个消息,刘炎田不知怎么来了力气,腾地一下从地上蹿起……开始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确信这消息属实后,他抬起头来,向着茫茫雨空发出一声长叹,随即便感到浑身散了架一般,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咕咚——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当他被两个警卫员架起来,一步一步踏着泥泞北撤的时候,他的两眼直冒金花,漫天飘落的雨线在他的眼里变成了黑蒙蒙的颜色……
  入朝之初,五六三团兵力总计两千七百余人,而在历经五次战役和铁原阻击战之后,全团指挥所加上各连队,共剩二百六十六人!
  这二百六十六人的队伍,在风雨如磐的暗夜中,蹒跚着离开了高台山,离开了铁原……身后,留下了他们那无数长眠的战友。
  三
  在六十三军指挥所从位于铁原西北方向不远处的于青洞向伊川地区转移之际,军长傅崇碧最后一次登上附近的山岗,向铁原至涟川一带久久地眺望。
  十多个日日夜夜,这位身肩重任的军长数不清接到彭德怀司令员和杨得志司令员多少次电报、电话,记不清各师、团阵地有多少次告急,一次次的决断,一次次的化险为夷,使他熬得双目通红,脸颊凹陷,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头一般。
  但是,最重要的是胜利了!上级交给的阻击任务完成了!尽管这胜利是以无数指战员的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换取的。
  此刻,傅崇碧眺望着涟川至铁原一线十几公里绵延的战火狼烟,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为那些英勇无畏的战士,为那些机智果断的各级指挥员,为自己率领的这支经受住了残酷战争考验的英雄部队!
  在与敌人的坦克、大炮和集团冲锋的无数次较量中,为了全局的利益,战士们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是,犹疑和胆怯在那些勇士们的心中没有位置,机智和果敢伴随着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峻的日子……
  傅崇碧不会忘记,在骑一师重点进攻方向上,一八八师付出了怎样的牺牲——五六三团损失最重的四连打得只剩下四个人,危急时刻,一八八师炸毁了铁原东北方向的一座水库。大水汹涌,浪涛激溅……敌人进攻的出发阵地,转瞬形成一片泽国!如此阻挡住敌人的坦克。但是,两天后,大水退去,敌人又卷土重来,涌向一八八师阵地……为缓解一八八师的巨大压力,军部炮兵群配属一八七师,由师长徐信组织部队向敌人发起反冲击。一线配备迫击炮,二线配备喀秋莎。入夜,骑一师在几百辆坦克围成的城墙堡垒里,搭帐蓬休息……夜半,一八七师炮火齐发,暴风骤雨般席卷敌人营地。被打着火的汽车和帐篷升起十几丈高的烟雾……突击部队乘势袭击敌人营地,打得敌人乱成一团!直到第二天,熊熊大火还在敌人的营地燃烧,硝烟遮蔽了半边天空……
  现在,当这一切终于成为过去,部队奉命撤离铁原的时候,傅崇碧望着这一片被战火烧焦了的土地,望着他们曾经激战了十数个日日夜夜的战场,悲壮的情怀中竟掺杂着一丝莫名的惆怅——他竟然有些不情愿迈动离去的脚步……是的,战争的血与火,便是军人的证明。而与军人的证明形影相随的,始终是死亡的存在。在那些烟熏火燎过的山岗上,匆匆掩埋了无数年轻指战员的尸骨——在与这如此众多的牺牲者永别之际,人们的脚步又怎能不沉重?或许,生还者将从此不再踏上这片土地;若干年后,这一带洒满鲜血、双方弃尸累累的山岗上,将遍开鲜艳的花朵,爬满茂密的长青藤。到那时,人们还会知道在脚下绿草如茵的地方,曾经埋葬了无数个年轻人的梦吗?
  应该知道。
  ……傅崇碧率领着六十三军指挥部离开了于青洞,离开了铁原……队伍行进的脚步匆忙而又杂乱。人们再没有向后回头……
  六十三军各师团残部刚刚撤到伊川地区,彭德怀司令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该军军部,亲自来看望这些刚从第一线阵地下来的战士们。
  战士们持枪列队欢迎彭总。
  那是怎样一种难以形状的军容呵!战士一个个面带菜色,头发和胡须很长,且沾满灰尘,名副其实的“蓬头垢面”。军装已不成其为军装——子弹穿,炮火烧,荆棘扯,条条缕缕在风中飘动。还有些战士光背赤脚,只剩下一条短裤……
  彭德怀来到战士们面前,拍拍这个的肩膀,摸摸那个的头发,眼睛湿润了。
  “你们打得好!打得很好!你们吃了很多苦!牺牲了许多好战友!祖国和人民感谢你们!我彭德怀也感谢你们!”
  听到彭德怀司令员的话,战士们顿时激动得相互抱在一起,有的甚至痛哭失声!
  ——在最残酷的日子里,面对着身边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没有流泪;甚至在打退敌人的冲锋,匆匆掩埋战友遗体之际,他们也没有流泪……而现在,他们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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