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

第40章


掩蔽棚里,气氛紧张而严肃。无论是军长政委,还是兵团、志司领导,脸上都没有那种打了胜仗后的愉悦表情。人们闷头吸着烟,思虑的神情加上因闷热而沁出脸上的热汗,使得会场的气氛愈加紧张……
  彭德怀司令员正在讲话,他那粗重而洪亮的声音似重锤一般敲击着与会人员的心——
  “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进行的是正义的事业,人民向着我们,拥护我们。我们每个成员都是有政治觉悟的,我们能够迅速的接受新鲜事物,使我们的觉悟不断提高,战术与技术不断提高,在统一的步骤下动作……这些就是我们勇敢与胜利的主要因素。但我们的部队为什么又有强弱之分呢?这主要决定干部是否善于组织、领导与其作风好坏。组织、领导的好,作风好,这个部队自然就会强,反之就会弱。但我们每个同志必须清楚认识:强中更有强中手,切不要自己封王!切不要骄傲自满!要知道谁要自己封王,不求进步,必然遭受损失!永远不封王,不骄傲,就永远跌不死!”
  “……一八〇师的问题上,三兵团和六十军要很好检讨,吸取教训。韦杰来了吧?你讲讲,你那个一八〇师,是可以突围的嘛,你们为什么说被包围了?敌人就是从前面过去了,晚上还是我们的天下嘛!!为什么要说被包围了?哪有这样把电台砸掉,把密码烧掉的?命令部队撤退时,你们就是照转电报,为什么不安排好?”
  会场鸦雀无声。人们面面相觑。坐在棚边角落上的韦杰一个劲儿地抹头上的汗,彭德怀的声音在他耳边轰响着——“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日日夜夜,心绪不宁,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吗?原因当然很多,主观的,客观的……韦杰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是,身为一军之长,手下的一个师没有了,还能解释什么?一刹间不知为什么,韦杰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韦拔群的形象——那位他非常景仰的出类拔萃的红七军将领,不是早已壮烈牺牲了吗?做为一个跟随“拔哥”走上革命道路的后来人,他该对“拔哥”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还有,他那土地贫瘠的广西东兰县家乡,人们长年累月躬耕劳作,在田头喝着用竹筒盛的稀饭——终年不舍得吃一顿干饭……漫长的冬日里,人们合家只盖一床破絮,冻得睡不着,便光着腿(没有长裤穿)蜷缩在火塘边烤火取暖——日子久了,人们膝盖以下的腿部都被火烤成了蛇皮一样……自己就是在这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苦孩子,在风风雨雨的战争岁月里,告别了多少长眠在各地的战友,他做为一个幸存者,成长为革命队伍中的一个军长……现在折损一个师,他又该说些什么?想一想一八〇师近万名失散的官兵吧……
  韦杰双目湿润了。他默默地承受了彭总的批评。
  “那个一八〇师的师长负有直接责任!”彭德怀继续讲道,“丢下部队,自己跑回来,这样的师长该枪毙!军法从事!……我是很生了气的睐!要不是考虑到我们志司在指挥上也有一定责任,我是轻饶不了这个师长的!危急关头,师长就是灵魂嘛,部队都看你的决定嘛!你师长灵魂出窍喽,部队还能不散?十二军三十一师有一个团脱离大部队一百多公里,孤军深入,比一八〇师更靠南,为什么这个团能完整地撤回来?就看干部是不是坚强有力!”
  “刚才我讲了,志司在这次战役的部署上,存在一些问题。胃口张大了些,企图一次歼灭敌人几个师……口子开大了,部队进得远了些;没有料到敌人反扑那样快,那样猛……通信联络不畅通,各部队回撤和防御出现混乱局面。还有兵员补充不上,粮弹供应无法保证……”
  “后勤供应不上是个大问题,”六十五军政委王道邦插话道,“二阶段撤下来,让我们在议政府、涟川阻敌,部队无粮无弹,怎么打?现在我们军减员太多,希望尽快给补充……”
  “哼,你王道邦不说倒也罢了,你既说,我还要问你哩!”彭德怀瞪起了眼,“让你们六十五军守半个月,为什么打了四天就把敌人放过来?六十三军为什么能顶十来天?你说?你只讲客观原因,怎么不讲讲主观原因?防御为什么没有纵深布置?你还有理,我还没跟你算账!听说六十三军的部队从铁原下来,遇到你们六十五军的部队正在包饺子,人家火了,把你们的饺子给掀了!该掀!谁让你们打得不好!”
  王道邦低下头,再不敢吭声了。
  彭德怀继续讲道:
  “……刚才讲了,我们志司领导上有缺点,对新来的兵团没有采取各种有效的办法,帮助其了解朝鲜战场的情况。虽派有顾问组去,但未采取更多办法帮助。对新来部队的情况不了解,如干部抽调过多且弱,战士身体坏,没有训练以及战术习惯了解不深刻,战术水平不高。把自己熟悉的东西,以为别人也熟悉了。二阶段撤回来,没有三令五申的严防敌人出击,防止敌人反咬一口。我军转移时,必须要控制公路,破坏公路,防敌坦克冲击。各部多没有这样做,将公路让开,使敌坦克横行无阻。加之三兵团的部署违背了志司的命令,使春川、洪川形成了一个大缺口。我们原将三十九军为三兵团预备队,兵团将三十九军调走没有立即发觉和制止。这些是我想到的缺点,可能还有未想到的……”
  “现在中央决定了持久作战的方针,很正确。打法上采用积小胜为大胜,毛主席把这个办法叫做‘零敲牛皮糖’——看来,主席还没有忘记我们湖南家乡的牛皮糖……对美英帝国主义这块牛皮糖,就是要零打碎敲!战争将是长期的,但究竟鹿死谁手?肯定地说,胜利一定是人民的,是我们的!所谓敌人的优势,这与打蒋介石不同,与打日寇也不同;今天敌人放出风来愿意和我们谈判停战,是因为敌我力量旗鼓相当。”
  “……至于长期多久呢?这不能如算命先生算八字,而主要决定于我们的努力。在朝鲜战争是要经过几次大规模激战,才有可能使敌人知难而退的。朝鲜战争胜利,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可能推迟!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总是要准备打,唯有充分的准备打,才能应付自如,不致措手不及……”
  “美国出兵朝鲜,是错误估计了我们。认为我们的政府成立不到一年,不可能出兵,而没有认识到我们已经有了一支经过几十年战争锻炼的军队,也没有认识到现在的中国政府是由共产党领导的一个新型政府,是与人民血肉不可分的。比如今年发动的抗美援朝捐献活动,比去年发行公债容易得多,人民都很踊跃捐献,比去年发行公债的数目还大……”
  “我们目前技术装备差,掌握技术的技能与军事学术还低,甚至有不少的中级指挥员还不会看地图。这就要我们各级干部努力学习,少犯一些过失,精细研究情况,使决心能很好的与客观情况相吻合,不错过战机。只有这样,我们的效能才会更提高,自然也就缩短战争的时间……”
  “轻敌思想一定要彻底打掉,速胜论要不得……还有骄傲自满,以功臣自居的思想也抬头,应该整肃纪律,提高战斗力。”
  “……五次战役,我们歼敌共八万二千余人。但是,对敌人方面损失的统计,可能有水份。比如一个排,战斗过后统计,歼敌四五十人——四十还是五十?很可能上报的数字是五十。这就是说,歼敌数字的统计有些是概略的。但是,我们还是要看到胜利,看到光明!敌人有可能和我们谈判,我们要与敌谈,也要准备打,准备大打。边打边谈,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就在彭德怀召集这次军事会议之后不久,联合国军总司令李奇微便奉美国总统杜鲁门的指令,于一九五一年六月三十日,通过新闻媒介向中朝军队一方发出声明:
  本人以联合国军总司令的资格,奉命与贵军谈判下列事项:因为我得知贵方可能希望举行一停战会议,以停止朝鲜的一切敌对行为及武装行动,并愿适当保证此停战协议的实施。我在贵方对本文的答复以后,将派出我方代表并提出一会议的日期,以便与贵方代表会晤。我更提议此会议可在元山港一只丹麦伤兵船上举行。
  七月一日,金日成、彭德怀回复李奇微的声明:
  联合国军总司令李奇微将军:你在六月三十日关于和平谈判的声明收到了。我们授权向你声明,我们同意为举行关于停止军事行动和建立和平的谈判而和你的代表会晤,会晤地点,我们建议在三八线上的开城地区。若你同意,我们的代表准备于一九五一年七月十日至十五日和你的代表会晤。
  从此,朝鲜战争结束了大的运动战时期,而代之以边打边谈、谈谈打打的僵持阶段,这个阶段一直延续了两年之久。战线基本稳定在三八线附近。其间历经了大大小小无数次的防御和反击作战,包括最著名的上甘岭防御战役和一九五三年夏季的金城反击战……至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敌我双方终于达成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署了停战协议文件口敌方联军总司令克拉克说:“美国上将在一个没有打胜的停战书上签字,这在美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这场从三八线上爆发的战争,在历经三年多之久,终于又在三八线附近绪束。
  历史在前进中完成了一个螺旋形的圆。
                       1989年8月-1991年4月
                        于北京六里桥 
     
 
 
 
编后 琐忆
 
 
  杨剑鸣
  初次见到叶雨蒙时,我觉得他如一条枪栓——一条真诚的枪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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