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殊途不同归

第74章


在这样好的下午,我快忘了之前的那三年,我们是怎么度过的?
我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眨了眨。突然双膝屈下,冲着他深深磕了三个头。
“师父,这是阿黛当初入门的时候行的礼。现在都还给你。你可还记得,当初唐芷进门,也就在这个院子这棵树下,你对我说,等哪天阿黛长大了,要嫁人了,师父一定为我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你说过,阿黛不施粉黛的素颜最好看。你还说过,我圆脸窄额大眼睛。一看就是能嫁好人家的福气。
师父如师如父,请你,请你同样为我祈福,愿我可以幸福——”
洛西风一动不动地受了我的谢师礼,却在我最后哽住声音的瞬间转过身去。
我只觉得有东西飘到我脸上,比刺骨的寒风还要凛冽。
“三年多来,为师没教过你一点有用的东西。受之有愧。今日你我师徒陌路,愿你……”
我仔细分辨着他的声音里到底还有多少虚伪的坚强,可是真真假假皆虚妄,我们站在分岔路的那一刻,退后一步就是每个人的深渊。
门外车马辘辘,喧闹纷纷。
两队列兵整默入院,为首的将军是轩辕野的心腹林子卿。
“阿黛姑娘,陛下诏令,我等前来接姑娘入宫——”
“都给我滚出去!官家就能私闯民宅了么!”洛西风大喝一声:“就算父亲要嫁女儿难道都不用告个别么?滚回驿站去等着!”
我怔怔地站起身,走到一帮被骂懵逼的军士面前。
只看到地上摆着一口精美的红漆大箱子,上面印了两条琥珀色的红鲤鱼。
“这是陛下给姑娘准备的。”林将军说。
“辛苦将军了,”我俯下身子。在那突兀的白璧四周轻轻摩挲了几下:“请将军先回驿站休息,明日一早来接我便是。”
黄昏降临之后,我去了唐芷的房间。
她从三天前便开始昏迷,每天只有两三个时辰是醒着的。
我打了温热的水,给她擦手擦脸。
“我们从一见面就开始斗,一直斗到这个家里只能剩下一个女主人。可惜我没赢,你也输惨了。”
我一直觉得她是很漂亮的,可惜再漂亮的女人一旦爱了,那就等于从骨子里开始消磨自己的精气神。不爱到呕心沥血不罢休。
“明天我就要走了。以前修炼的时候听说东海上有座神岛叫——”
“叫瀛洲。”门吱呀一声开了,洛西风进来。
“是的,叫瀛洲。”我说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
“相传瀛洲有位医术高超的圣人,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也许,我可以带阿芷去看看。”
“有希望也总比留在这里看着她一点点消瘦殆尽的好,洛西风,你的确该做点什么了。”
我把水盆端出去,才发现冬天的夕阳真的是太奢侈了,一晃晃,天就大黑了。
今天晚上,我要不要再好好看看这里?
下一次再来,说不定……就是下辈子了。
回到卧室,我打开轩辕送我的那口箱子。对着镜子换衣,贴黄。
我很少化妆,特别是这么认真细致地打磨着自己的这张脸,一笔一眼都仿佛不是我的了。
窗开着缝隙。恍恍惚惚的琴声曲高和寡。
我知道洛西风弹琴很好听,但他很少弹。只有在特别心烦的时候才会拽出这柄快要落灰的凤山焦尾琴,而他在跟我相处的这三年里,也很少心烦。
琴声悠扬婉转,我唇抵着朱红,眉描远黛。
此曲名为红梅白雪知,词是他闲暇所填,我曾在书房有幸瞄过一眼。
漏夜里风雪至
恰应和庭前梅枝
看花人瘦骨相似
霜雪姿红尘相斥
千万人走马皆知
擦肩罢西风独自
松岗明月枯冷碑石
漆着她名字
最无常应是写就饮水词
初见与别辞困顿薄纸
生年里醒时醉时为谁而痴
红梅白雪知
最寻常应是病酒说故事
末了只徒然多添药石
最落寞灯市何人眼角湿
红梅白雪知
我想要关窗,我也想要掩耳,我怕我好不容易捡起来的红妆就这般被多情的琴声夺出无情的泪水。
我从没敢想过有一天,我的洛西风会弹出这样的曲子。就好像用什么缠绵又锋利的丝线拉扯在心上,一曲一锯,割的都是血。
啪一声,弦断戛止,万籁寂静。
我怔了怔,拖起曳地长裙闯出门去——
迎面便是男人素白颀长的身影,黑发模糊过我的双眼,呼吸压迫了我的惘然。他突然伸手拥住我全身繁琐的盛装,低头吻了上去……
正文 077 多飨食,勿相念
华服垂地,环佩叮咚。他吻我吻得太投入,拥抱争羞月辉,缠绵撞碎星辰。
这一路从琴断吻到床笫,这一眼从千年跃到咫尺。
我等的太辛苦,以至于忘记了这一刻究竟是我一直期待的,还是最想逃避的——
我想我们之间可以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就当这一晚是用情劫天劫凶劫死劫渡来的温存。
因为饮鸩止渴后的陌路,总是决绝得让人无法拒绝。
他的身体很热,极致火烫。唇齿却是冰凉的,白梅香渗透绵长。
白衣翻转,绻缱我艳红华美的礼装。默发缠绵,结节我霜雪飞鬓的愁肠。
烛火在什么时候完全熄灭,寒窗在什么时候飘然绛雪。
天地间早已无风无月,万籁休止。
他在我身边睡去,修长的肢体曼绕在床。我则起身,吻了他。
吻了一次还不舍,一直吻到他皱了眉。
我怕醒来又是一场纠结不尽的难舍难分,我怕自己好不容易坚定的决心再也无力覆水。
看着床榻上斑驳凌乱的落红几乎被他的纯阳点染成粉淡的胭脂色,躺在这一片欢愉乱红光里的洛西风就像个回到母体的婴孩,双眼紧闭,不痛不啼。
有种心疼,叫做彻骨铭心。
我披衣下地,踩着月色铺就的地霜,端坐在矮矮的桌案前。
劈一盏红烛,铺纸兑墨化朱砂,提笔一气呵成半纸红鲤。
成双成对。游戏涟漪。
我跟苏砚最大的区别就是尾巴,我的短小乖巧,他的张狂美艳。
无论怎么努力,也打不出他那么潇洒俊逸的水花。呵,我欣羡了一千年,还是败得一塌糊涂。
我摘下了颈子上的白玉‘落梅珏’,指尖轻抚着背后的两行刻字。
我甚至想要把这一切用力印刻入掌纹,却没曾想竟会硬生生拗断了。
断裂的边缘划破我掌心,刺血成殇。落纸染画。滴在红鲤的眼睛上,如同泣下血泪。
我本想轻轻呵痛,却在细听身后男人那均匀恬淡的呼吸后,反而释怀了一切终殇。
玉和画留于案前,我梳妆染发,着衣挽髻。在东方挤出第一丝光亮的时候——我踏着寒朝的雾色,迎上自驿站出发的马车。
林副将讶异于我的贪早,我却笑说:“将军还没见过像我这般急切的新娘吧。”
男子面色不该,耳根却红了:“阿默姑娘,陛下临行前对属下吩咐过,一旦阿默姑娘心有疑虑。要我等不可无礼强迫——”
他把后半句话咽了,我却读懂了轩辕最真实的心意。
我笑说将军是没想到,此行如此顺利?
回想昨夜旖旎翻覆,我尚且没能从离别的情愫里分一支滋生的愧疚给我未来的丈夫。
我没能带着完封的身子给他,那是因为我早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车辇经过红鸾镇熟悉的一角一隅,我轻撩窗帘向外望。这熟悉了几年的屋舍,融融淡淡的生存感。
就像奈何曾对我说的,择一城终老,择一人白首。可是我与洛西风之间的缘分,却注定这般无疾而终。
路过桥下的老字号点心铺,我叫了停车,并投过去几个铜板:“阿婶,有刚出笼的豆沙包么?”
“啊!是阿默呀!”妇人笑逐颜开:“啊呀呀,你可还记得前门街的卖鱼小子?跟你说,前年他们家托我去找洛先生提亲,洛先生一口就给拒绝了。说他们家阿默可是个宝贝呢.你瞅瞅,真是说中了。阿默就是有福气呢。听说新皇登基,不纳妃不选嫔,单单提了姑娘——”
“阿嫂。”我并不急着赶路,却恨不得脚下生风地逃离这场尴尬。
“请送一笼包子到洛宅,顺便替我传句话给我家师父——就说这是阿默最后一次给师父准备早点了。以后不能再在身边孝敬他,请他多饗食,勿相念。”
车行辘辘,我把我的记忆和珍重留的越来越远,假装听不到那城楼背后断弦的琴音如泣如诉。
漫漫旅途,我不知该用什么来打发心境,于是好奇拽出车厢下面的红箱子——那是洛西风为我备下嫁妆。
两套叠得整齐的新人华服,女装胸纹双鲤,男装襟绣白梅。
花丝契合,出自同一间绣坊。
洛西风,你备下这一套行头的时候,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看着掌心越发鲜红的契印,一股灼烧的痛感贯穿肺腑。
我没有停下车鸾,就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切。
我想,如果真的无法选择今生陪他寿终,至少可以选择不要死在他面前。
洛西风,此一世无疾而终,我却一点不曾后悔。
千年渡劫只为你留在我心上的一滴泪水,今生今世,能让你跻身进我的生活便已足够幸运。那么交给上天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再重要。
赶在新年正月的时候入京城,因国丧期间不宜张灯结彩,我在一片清冷素白的庄重里见到了我的丈夫。
“阿默,我以为你——”
“以为我不愿意?”我微微欠身行礼,他却惶恐吃惊:“阿默你做什么!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我仰着脸看他,一月不见,轩辕野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一定要找出为难的距离感——我只能归结为自己的心中无法逼退忐忑,全力安然。
我知他爱我,可我却把绝望的后半生留在他枕畔。
抱住他强壮有力的胸膛,我才意识到他身上那熟悉的铁甲兵戈之息已经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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