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殊途不同归

第79章


我有把握他肯定会来,毕竟这近三年的夫妻相处下来,我还是第一次主动邀约。
他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眉头却始终放不开。
我化了妆,染了发,镜中的憔悴被隐藏在厚重的胭脂下。
我问轩辕,是不是政务繁忙?
“中西地区春汛泛滥,受灾面积跨七省。云南王新摄政,对新政推行极为不满,正勾结临边几个藩王蠢蠢欲动。一时间南方兵力空虚,中西水灾又难调国库。”
“这么大的国家,几百万人张着嘴跟你讨饭吃。习惯就好。”我笑着为他斟酒:“来,陛下愁归愁,总要先喂饱自己的肚子。”
我知道我今天的举动反常,以轩辕的心性,多半已经在我脸上看满了‘我要杀你’的标识。
“阿朗呢?”轩辕问我:“听说奶娘被送进太医院了,谁来照顾阿朗?”
我笑说没关系,我一带儿子,身体就好了很多。这会儿睡了,在里间呢。
“哦,那就不去打扰了。”轩辕举起筷子,拨了拨面前的菜:“阿?,你是不是恨我恨到想要在菜里下毒杀了我?”
我心无一丝涟漪,斟酒的手都没有发抖:“怎么会呢?这菜我也是要吃的,下毒也是下在酒里嘛。”
轩辕野看着我,接过酒盅没有半分犹豫。只是在凑到唇角的一瞬间,突然问我:“今天有人报说,戏鲤苑附近的结界有动荡,怀疑有人进出。
朕就想,如果是阿?你逃走了就好了。你能逃走,说明你还能活下去。可是你连逃都不逃了,是不是……连一点求生的念头都没有了?
除了把孩子送走,你……连一点退路都不留。”
我沉?,攥着酒壶的手来回摩挲。
“你若真要我的命,我从来不曾舍不得。”轩辕野站起身来,再次揭开桌案上的铜镜。
他把手叠在镜面上,沉睡千年的记忆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与之前不同的,这次是他的。
我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端坐在鸾椅上,单手藏在袖中。尖锐的发簪露出一顶端。
我看到慕容凛向我走来,目光从我的脸慢慢扫向我的肚腹。那里胎动四个多月,微微隆起一代枭雄最柔软的心。
他把脸贴在我腹部上,他微眯着眼睛露出兔子一样温柔的表情,在我一簪刺向他颈后要害的瞬间,我看到他瞪大了眼睛,然后轻轻抽出了腰间的刀,可是最后却慢慢……送回了刀鞘。
这是他的记忆,如今第一次呈现在我眼前。
那一刻,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阿?,我们说好下一世,谁要不要记得谁了。”轩辕再次端起面前的酒盅,这一饮就像是倾尽天下般的决绝。
我扑上去,一巴掌打飞!
惊悚的泡沫落在地面上,发出吱吱的鸣响。我扑到他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撕扯捶打:“轩辕,我做不到……”
他抱着我,一动不动地抱着。最后我累了,就靠在他身上睡了。
那天晚上,我混混沌沌,不知他在我枕边流了多少泪。只听到他喃喃对我说,他已经叫人拟诏。就说太子突发疾病已经夭折。
“那么你,能不能留在我身边?请你为我,活下去。”
其实我很想告诉轩辕野,我……大概是爱过你的吧。
我从没后悔为你背上过这个诅咒,也一直在后悔没能为你留住那个孩子。
可是,与其说败给命运,其实我们败给的始终都是自己。这一步步,临近绝望的深渊——难道不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么?
“陛下!出大事了!”
外臣闯后宫可是重罪,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不相信林将军会不顾大体地跑进来。
“什么事不能明天说!”轩辕野没有放开我的手。
“是……是中西七省的灾区,发生大规模暴乱。凌晨刚刚得到八百里加急,说暴民冲进府衙县驿,杀了当地的行政官。”
轩辕皱着眉立起身来:“不是已经组织赈灾的钱粮送过去了么!吃不饱饭还有力气暴乱,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说,说今年的水灾是因为——”
林子卿看了我一眼,没有往下多说。
后来轩辕野离开了,我像死了一样平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等天亮。
儿子已经不在这里。我想我什么都不怕了。
一早使了十两银子,我问外务府的一个小太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今天一早朝堂上争执不休,陛下貌似大发雷霆。
小太监只有十几岁,脸红紧张战战巍巍,不敢说。
“告诉我,整个后宫我最大,得罪了我一样不好消受不是?”
“是因为中西地区水灾暴动的事,”小太监哭丧着脸:“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说……说……说是因为得罪了河神,导致洪涝严重。”
“得罪河神?”
我笑说:“河神什么都是无稽之谈,要说河里的妖孽作祟我还相信。”
“唉,说起妖怪……”小太监欲言又止。
“你说实话,我不怪你。”我非愚蠢,见此情景心里便是明白了七八分。
“暴民说,因为皇后娘娘是鱼妖,怎能母仪天下?于是冒犯了河神,才叫他们民不聊生。除非陛下下令——”
“你大胆!”我身边的侍女倒是急了:“你几颗脑袋够砍。竟敢污蔑皇后娘娘!”
我喝住了侍女,苦笑一声:“走吧,替我更衣备车。”
自封后大典之后,我只出现在朝臣面前两次,一次是祭祀,一次是太子百日宴。
我叫侍女拿出端庄的礼服,佩凤冠霞披。乘九人不撵,一路来到早朝宣政殿。
“陛下新政不过数月,边陲各藩本就多怀不满伺机而动,现在这番灾情事小,民心事大。如果不尽快想出对策平民怨,只怕腹背受敌难以支撑。”
“另外,陛下执政三年来,不曾纳下一名后宫。您可知这帝王选妃之中可不仅仅是为了多添子嗣。一品军候司马肖的女儿年方十八,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东南王的妹妹合意郡主亦是双十年华,温柔可人。
陛下如果能够雨露均沾,又何必担忧这些朝臣不愿为您尽心效力?”
“且不论皇后娘娘究竟是何出身,她长年病重在后宫。鲜少出面。时间久了,有些风言风语也是在所难免。陛下,如今暴民已经越过三个省,再不想办法平民愤,后果要一发不可收拾啊!”
我落辇站在朝堂外,听着这一片激烈刺耳的唇枪舌剑。
最后在一声呛啷龙吟的剑锋中夏然而止——
轩辕野高悬天子剑:“都给朕住口!国难堪忧,你们一个个身为堂堂七尺男,不思报国解难之道,却要一个无辜女子上刑祭天?
阿?是朕在民间寻来的一介平凡女子,什么妖邪不过无稽之谈。今天谁再敢多说一个字,格杀勿论!”
我挥挥手,叫太监通报。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拖着长长的华裳,一路穿过朝堂。
一时间,落定窃窃私语。
我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只停在轩辕野脚下,万福进安。
“你出来干什么!给朕回去!”
“陛下。臣妾特来请罪。”我垂下头,声柔气短,却掷地有余。
“回去!”轩辕野目眦尽裂,手中悬剑微微颤抖。
我挑笑嫣然,转身朝向文武百官。
一撩衣摆,漂亮的鱼尾尽显华光!
“阿?的确是鱼妖,承蒙陛下错爱,贪恋繁华,不思报国守民。今触怒天庭,招徕祸患,阿?愿意一力承担,任凭处置!”
“退朝退朝!都给朕滚下去——”
议论的群臣,惊讶的宫人,愤怒的帝王,一时间混乱不堪的局面像过眼的风一样,让我抽不出思维去深索。
最后,空荡荡的朝堂上就只剩下我和轩辕两个人。咫尺之间的距离,仿佛跨起了一座奈何桥。
他跑下来,抓住我的肩膀将我狠狠按在柱上:“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逼朕杀了你么?
不管是宫女太监太医还是朝臣,只要有人知道你是妖,朕统统可以杀了他们灭口!朕答应过你,朕会保护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要朕把你怎么办!”
我被他撞得五内俱焚,脸上却始终带着释然的笑。我张开双臂慢慢攀上轩辕野的脸颊,摩挲他坚毅的面部轮廓。
“轩辕,就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我们之间,难道一定要用仇恨来维系这一世又一世的孽缘么?
就不能同样有牺牲,有爱么?你还有社稷江山,而我已经生无可恋。
路是我们自己选的,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我也答应你,下辈子,我们都不要再记得对方了。”
你想要你的承诺,我也想要我的解脱。
如果我们都爱过,那这样的方式,是不是最好的结束?
比起守在病榻上一点点熬尽心血,让我走的干脆一些吧。
轩辕紧紧抱我入怀。力度几乎要挫碎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块关节。
我从没听到过男人这般动容悲怆的哭声,像一个破国亡家的末路之王,迎风悲歌。
放开我,他转身坐上那一路鲜血白骨铺就下来的龙座:“拟诏!”
行刑那天,六月飞雪。
我觉得很讽刺,因为我一点也不冤。
侍女为我换上一件雪白的华服,袖口下摆应我的要求,绣的全是红梅。
一点一滴,艳红如血。
散开长发,墨染漆?。我这一把瘦弱的身骨被绑上刑架的时候,连凶悍的刽子手都不忍用太大的力气。
我说不要紧,我不疼。
我把鱼尾露出来,红艳艳的,但是因为太过虚弱而?淡无光。
两根小臂长粗的钢钉把我的尾鳍钉住,我连血都流不出来了。
【奉天皇帝诏曰:
兹皇后苏氏,自入宫以来温婉仪德,体己贤淑,与朕伉俪情深。然本尊鱼妖,欺瞒有罪,兴风作浪引天罚而降罪民生。为平民怨解民艰,故以火刑祭天。除去宗室名录,免玷祖先之贤。】
我很欣慰,只有心硬的人才不会受到伤害,轩辕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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