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之下

第157章


    真神奇,她都没有和他说自己很聪明可他就是知道,虽然,她偶尔会在他面前卖弄,可她都没有说自己有多聪明啊。
    可在这里,聪明不是一件好的事情,梅姨说了,早早死去的都是一些聪明人,反而,那些比较笨的通常都活得比较久。
    就像是看出她的烦忧一样,无所不知的圣殿山做出他会好好保护那个秘密的手势。
    于是“小戈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女孩”变成了属于她和圣殿士之间的秘密。
    就像是前面三次一样,面对这窗外的漫天繁星,许戈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从一到十数着。
    “九、十!”
    睁开眼睛,房间空空如也,依稀间,许戈看到从他们屋顶飞过的苍鹰,苍鹰拍打着强壮有力的翅膀,飞向圣殿山。
    太阳升起来了。
    从圣殿山狂泻而下的日光呈现出四十五度斜线落在面包车的车窗玻璃上,落在了许戈印在车窗玻璃的脸上。
    美好又暖和。
    被金色清真寺圆形屋顶烘托得金灿灿的日光也一扫刚刚挨爸爸骂时的那种郁闷。
    被爸爸骂还是其次,让许戈心里比较郁闷的是在她挨骂时,那个人的目光依然逗留在窗外,对发生在窄小车厢的事情摆出一副不关我事的态度,就不能装装样子吗?
    虽然,那个人还从来没有挨骂过,可许戈总想,要是那个人有一天挨骂了她心里肯定会难过的要死,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去寻骂那个人的人的麻烦,让他她三天三夜不好过。
    面包车碾过老城区凹凸不平的路段,接下来就是耶路撒冷最漂亮的马路了。
    每年有不计其数的朝圣者会沿着这条马路前往圣殿山,这里也是耶路撒冷最安全的道路,不论以色列人还是巴勒斯坦人都会本能的遵守着,不让这条朝圣之路布满血光。
    三分之一的路段之后面包车左拐,行驶在分叉出来的泊油路上,十分钟车程之后就到学校了。
    不需要猜,许戈就知道自己的爸爸下车的第一步骤永远是走向那个人的左边车门,第二步骤是打开左边车门,然后低下头,看似是一位父亲在仔细叮嘱自己的孩子上学专心点,好好照顾自己的妹妹的模样。
    她的爸爸啊,永远把她忘在一边。
    针对这个现象,许戈不是没有抗议过,但她的抗议爸爸从来没放在心上。
    倒是梅姨说了“许醇以后要接管你爸爸的五金店,而你是要嫁出去的人,听过那样的话吗,嫁出去的女儿等于是泼出去的水。”
    听到梅姨的话许戈在心里的第一时间反应是:我不嫁,我不会嫁。
    许戈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爸爸,离开梅姨,离开……
    离开那个人。
    认命般拿起塌塌的书包,打开车门灰溜溜的下来,眼睛都懒得去看重男轻女的爸爸一眼,手往着他的方向,象征性挥了挥“爸爸再见”
    等到那个人从她面前经过,低下头,跟在那个人背后往着学校方向。
    听到背后面包车远去的声音,许戈开始放慢脚步,目光从那个人的白色球鞋往上移动。
    卡其色西裤配白色短袖衬衫,看起来和耶路撒冷很多中产阶级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可许戈总觉得穿在那个人脚上的球鞋比别的男孩帅气,卡其色西服裤管总是比别的孩子笔直。
    而只有穿在他身上的白色衬衫才能在太阳底下雪亮雪亮的,让人在注目时眯起眼睛。
    渐渐的,许戈脚步越来越慢,而他的脚步依然保持着从下车时的那种频率,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被拉得越来越远了。
    笔直的小路尽头出现了分岔口,往左是她的学校,而他的学校往右,眼看他的脚步即将踩在那个分岔点上了。
    就像是每天早上醒来洗脸刷牙的习惯一样。
    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念动一千零一夜里的咒语。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芝麻,开门吧”到了许戈这里变成:许醇,回头吧。
    让从圣殿山倾泻下来的金黄色日光落在自己脸盘上,默念着:
    “许醇,回头吧。”古老的东方文明里流传着: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经过奈何桥,奈何桥上有让人忘却记忆的孟婆汤,来到奈何桥上的人都要喝上一碗孟婆汤,喝完了孟婆汤走完了奈何桥进入新的轮回。
    这听起来就像是流水线上的工程一样,产品本身身不由己,但也有那么极小部分的人依然对前世念念不忘着,他们固执的抓住那些记忆。
    那都是一群倔强而长情的人们。
    他们喝完孟婆汤走完了奈何桥,来到幽暗的隧道,紧紧拽在手掌心里的记忆却被黑暗逐渐吞噬,支离破碎。
    幽暗隧道的尽头是光,是生命的源头。
    即使是闭着眼睛,但还是能感觉到周遭的环境。
    无处不在的是光。
    在那些光里头有人的脸,那些脸都低垂着,周遭山一般静默,那躺在床上的妇人眼睛紧闭眉目安详。
    轻轻的,轻轻的来到她跟前依偎在她怀里,触到的身体宛如沉睡已久的冰川。
    莫名其妙的一颗心揪了起来,当她还是极小的一点点时,明明很温暖来着,温暖得让她迫不及待的想一天天变大。
    周遭开始有了轻微的响动,思想瞬间一分为二。
    一半迫不及待的聚拢进入到那个小小的躯体里,一半游离于身体之外,焕散而徒劳。
    小小的躯体被托在掌心上,上升,一直在上升,光此时此刻来到极盛时刻。
    也不知道是那个坏心眼的,手在她的屁股上一拧。
    婴儿的哭声嘹亮且生机勃勃。
    前尘往事如烟云般逝去。
    世界混沌初开。
    漫长的生命之旅在婴儿的哭声中拉开了帷幕,母亲的汗水眼泪还凝固在眉梢眼角,但身体已经冰冷成一片。
    最后的一缕思绪停留在站在床前的那个孩子明亮的眼眸里。
    长情的人,一秒一眼一个瞬间就是长长的一生。
    许戈总是对那个人说“信不信,我出生那天有看到你。”
    那个人总是安静的倾听着,和他大多数的时间一样。
    倒是爸爸会轻拍她头顶:到一边玩去,不要打扰你哥哥学习。
    从懂事以来,许戈就觉得那个人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在玩那个人在学习,别的孩子在打架那个人在学习,别的孩子山跑海跑那个人还是在学习。
    许戈都不明白那个人学那么多东西要做什么。
    那个人会讲的外语种类她五个指头都数不过来,那个人身手灵活精通射击,那个人可以在一分钟里完成所有设置的障碍,那个人还会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个人啊,真是全能型选手。
    灰溜溜离开他的房间。
    绕过那个墙角,蹑手蹑脚来到窗下,等待着从那个房间传来那声闷重的关门声,嗯,爸爸走了。
    房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得意洋洋搬来木墩,脚踩在木墩上,伸手,打开窗户。
    手抓住窗栏,下巴搁在窗台上:许醇,我觉得你以后肯定会当大人物。
    这话是许戈从一位游方的相士口中听来的,被她宝贝一般的揣着。
    正在学习的人抬起头看她。
    春分时节,那叫不出名字的树、那开在枝头的花、那满山遍野的风、那屋檐底下唠叨个不停的风铃都叫做春光。
    那坐在窗前的男孩是不是也叫做春光,不然怎么会明媚到让她舍不得移开眼睛了。
    瞅着,瞅着,张开嘴,就是忘了去说话。
    假如记得开口了,肯定会是类似于“许醇,我觉得你以后肯定会当大人物”。
    许戈都记不得了,对于那个人的崇拜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风筝掉落在树上她苦着脸站在树下无计可施,他就轻轻的一个跳跃,修长的身躯盖过她的头顶,一眨眼功夫风筝就牢牢掌控在他手上时?
    还是无所事事的午后,她无意间来到爸爸一直警告她不可以涉及的所在地,看到从他手中气枪精准击落在空中晃得她眼花缭乱正在飞翔着的目标物?
    很多诸如此类的事情之后,有什么在还很幼小的心灵上开始萌芽,仿佛那春天的枝桠。
    眼看着他又要重新回到他的课本上去了。
    “许醇,不然你学那么多本事做什么?”她急急忙忙的问,心里贪恋着,多看他几眼。
    那么好看的一个人。
    回应许戈的是——
    手慌忙离开窗台,还说是她哥哥呢,要不是她手快,手指非得被夹到不可,再一次灰溜溜的离开。
    没有人相信许戈“信不信,我出生的那天就有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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